舞 伴(3 / 3)

現在,我們不再閑著了,依次跟了他跳。跳一會,歇一會。我們這張桌子上,不時起了一個,坐下一個,不像以往那樣沉寂。其實,我們也並不需要不停地跳,我們又不是舞蹈家。大多數時間,我們還是更熱衷談話。隻是我們不想顯得太沒有變化,太枯乏了,偶爾地,下去跳一支舞曲,桌邊的人有一點周轉,就行。有了他,就好了,至少,我們不再感到難堪,人家都在跳,而我們盡是坐。跟了舞曲活動一時,盡管是在這樣笨拙和魯勇的推拉之下,也是叫人興奮的。他很盡職,一支曲子也不落下。有一時,我們四個人想一起說個事,讓他歇一輪再跳,他卻停不下來,腳下踩著拍點,竟向另一張桌子走去。有一陣我們沒注意他,隻顧說自己的,無意一回頭,見他和一個陌生的舞伴一起舞著。是一支快三步,他就拉著她不歇氣地轉圈,轉圈,直轉到暈頭轉向,還在轉,終於轉到另一對舞伴身上,兩對人四散開來,才完事。

這時,我們方才覺出他的有趣,猜想他大約從事什麼職業,已婚或者未婚。等到舞場休息,他坐回到我們身邊,這一點,他很明理的,曉得他是我們帶來,是與我們一起的。他終於坐定下來,喘息著,臉上滿是微笑。這時他對周遭環境已經熟悉,便不再東張西望,眼睛沉定下來。我們問了他方才那些問題,他說他是開出租車的,不是大公司,隻不過與一個朋友合開一輛桑車,日夜對倒了開,還沒結婚。然後,他多少顯得有些急煎煎地問我們:阿姐!他這麼稱呼我們,阿姐,這舞會到底是什麼地方舉辦的?你們又是做什麼的?我們就逗他:你猜呢?他的眼睛從我們幾個的身上看過來,看過去,說:老師。緊接又加一句:大學裏的老師。我們就笑,他也笑。樂曲又響了,他站起來,伸手向我們中間的一個:阿姐,跳舞!

他徹底放鬆下來,舞步也略輕盈些,他甚至能騰出空來,邊跳舞邊說話。他也問我們中的一個有沒有結婚,但他的問法很奇怪,他是問:你的先生比你大許多吧?這問法多少流露出他對我們的一種猜測,他大約猜我們是一些被圈養著的“金絲雀”。是呀,在我們這樣的年齡,能夠結伴出來共度良宵的女人,會是些什麼人呢?也因此可見,他與我們這些人的生活,相隔有多遙遠。雖然相隔遙遠,可他並不是完全看不懂,有一次,他頗有些激動地對我們中間的一個說了一句:阿姐,你們的氣質很好!這句評語使我們都受了感動,因是出於如此不同生活的一個人的口中,它顯得十分的真摯。

舞場又一次休息,他到其他桌子邊梭行一遍,又回到我們桌上。這一回,他開始猜我們的年齡。我們告訴他一個數字,他不信。我們讓他說,他又不敢說,怕差得太遠。鬧了一陣,他就不肯喊我們阿姐了,怕吃虧。他與我們廝混熟了,就略有些放肆,要我們喊他阿哥,還摸出香煙請我們吸。我們不吸,他就說:阿哥的煙吸不得啊!又起身去額外地買來飲料,請客我們吃。這一次舞曲響起來時,他沒忙著邀請我們跳舞,而是忙著將一聽聽易拉罐拉開了,推在我們跟前。等我們被推讓不過,隻得喝了,他才放下心來,帶我們其中的一個下舞池了。

場上的氣氛很歡騰,旋轉的五色燈光下滿是人頭攢動,都看不見腳,不曉得腳下是什麼舞步。隻覺著燈光在搖,人頭在搖,不是劇烈的搖,而是行板的節奏。於是,座上的人也跟著搖。時間就這麼搖過去了,不知不覺的,舞會又到了終曲之時。

他對我們中的一個說:倘若在馬路上,我喊你們,會不會理睬?我們中的一個覺出他有些黏纏,裝聽不見,沒有回答。他又問:我要是在車裏,伸出頭去,喊一聲阿姐——此時,他恢複了阿姐的稱呼,阿姐,你能認出來嗎?這一個見纏不過,便肯定地說:能!明知道是一句應付,他卻也笑開了,說:真的?不要到時候說,誰啊,有沒有毛病!終於,一曲終了,結束了他的纏綿。人們從舞場散開,碰碰撞撞,擠擠挨挨,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穿外套,拿包,告辭,約再見。樂聲停了,取之而起一片嘈雜聲。他好不容易擠到我們這裏,我們已經離開原地了。他急急地對我們中的另一個說:阿姐,你們什麼時候再開舞會?是不是還在這裏?我們誰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趁著亂和吵,含糊答應了幾聲,擁出舞廳,走入黑沉沉的公園。這一大幫子舞客的喧嘩,立即被夜晚公園的靜寂吞沒了,轉眼間星散。

我們從此再沒看見過這位舞伴,我們在舞會上照例坐冷板凳,一坐就是一晚。我們總是期待著舞會上發生戲劇,可這樣一個人來扮演我們戲劇裏的角色,又不太行。局麵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