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伴(2 / 3)

我們私底下都在留意著舞伴,看有沒有可能陪我們跳舞。我們曾經動過一個男士的腦筋。他已年過花甲,但依然風度翩翩。腰板很直,西服的後身沿了肩胛骨下去,勾出緊長的身腰。是那種人稱“老克臘”的老派男人。他跳起舞來,輕輕地攬著女舞伴的腰,另一隻手送出去,送不太遠,正好,兩人之間有一個和諧又禮貌的距離。不像有些人,將你的手當一把劍似的直伸出去,指向上方;又有些人,則將你死死拽著,好像你不是舞伴,而是救命稻草。他的指示很含蓄,又很明確,你由不得就舞起來了,我們是在某一個聯誼晚會上遇見他,他是那個晚會的主持人。略略透露一下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稍稍過了時的電影明星,說是明星,其實也僅僅是演過一些配角,但我們能有什麼機會遇上更加璀璨的明星呢?這場晚會是間唱間演間跳舞,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眼睛一掃,便知道誰有舞伴,而誰落單。他像主人一樣,不想讓任何一個賓客掃興。於是,他就來與我們跳舞。我們每一個人都輪到一次。他真像一個王子啊!可惜已經老了,但隻有他這樣的年紀,又是受過舊式的教養,才會懂得照料女性,讓女性在舞會上不寂寥。我們向他要了電話號碼,下一次舞會便主動去邀他。電話號碼是真的,顯見得他並沒有搪塞我們,可不巧,那晚他恰好有事,非常的抱歉。他的抱歉也是真的,我們聽得出來。所以,雖然事情不成,我們也不覺著難堪。老派男人就是這樣,熨帖。然而,我們其中的一人,有一次在另一個場合遇見他,在一個新電影的開幕式上,她與他招呼,他也回應,但卻是將她當成了另一個人。顯然,他已經不記得我們了。像他這樣,久經舞場的人,和多少舞伴跳過舞啊!

這一年,又到了臨近春節,各單位大興舞會的時節,我們共同去參加一個舞會。這個舞會租用的場地是在西區一個公園內。晚上,又是冬天,七時許就已黑了天。遊客們早已清出公園,黑漆漆的樹叢裏,亮著寥寥幾盞路燈。走在樹影幢幢的甬道上,心中很是淒涼。這一個夜晚,不知是什麼在等待我們。舞廳是在公園的深處,一個犄角裏,門前的燈光略稠密了些,還用彩燈裝飾了一個葡萄架,閃閃爍爍。可公園的上方是偌大的一片暗夜,這點燈光也頂不了什麼事。我們四個是分頭來到這裏,檢了票,進去。樂隊已經到了,坐在正前方的舞台上調音。光滑的打蠟地板上,倒映著幾片模糊的影。有幾張桌子來了客人,在說話,聲音在屋頂下激起一點回聲。屋頂下懸著幾架燈和彩球,此時都歇著。又有人在試麥克風,喂了幾聲,聲音充滿整座舞廳,旋即又消失。我們的人慢慢地來了,一個,兩個,三個,第四個人也來了,不期然地,她帶來一個舞伴。這是她從公園門口拾來的。她進公園時,那人正徘徊在門口,不曉得去哪裏打發這個晚上。隻見絡繹有人在這時候進公園,便生好奇,問那裏邊有什麼,是看戲呢,還是看錄像?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多少帶了些倨傲地,走進公園。可她,正好有一張餘票,就給了他。他很上路地要付她錢,她當然不要,說是贈票,那人便隨她走進了舞場。直到此時,他還是沒明白,來這裏是幹什麼。

他隨了她坐在我們的桌子邊,隻顧著四下打量,眼睛不夠用似的。事情突如其來,他還回不過神。看上去,他要比我們都年輕一些,大約三十歲光景。穿一件花漬斑斑、目下流行的牛仔服,中等身材,瘦,麵色略有些憔悴。他顯然不是我們這個圈子的人,他也意識到了,所以就很拘謹。雙手合掌插在並攏的膝間,不說話,隻是看。我們差不多將他忘了,隨他坐著,說著我們自己的話。此時,舞曲還未響起,人卻基本都到了,都在說話和笑,氣氛變得喧鬧。樂隊試奏了幾次,又停歇,似乎沒協調好,或者某件樂器音不準。然後,場中央那個彩球轉動了,五顏六色的光在場子裏掃著,人都有些眩暈。樂曲響起來了,沙球嚓啷啷的,有人上了場,滑著舞步。現在,也該輪到我們了。

他跟我們跳舞,非常的拘謹,不是踩了腳,就是撞了別人。可是,他挺能跳,所有的舞步他都能走,還不時來上些小花頭,出其不意地將我們推過去,拉過來。活動的範圍又相當大,從這一個角斜線穿到那一個角。於是,到處都是我們磕磕碰碰的身影。他跳得相當認真,又因為緊張,當與他身體比較接近的時候,就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這點看,他又是不大會跳的,他將跳舞當作一樁勞力活,而不是娛樂。他很快就

跳出汗來,脫去那件油漬麻花的牛仔上衣,裏麵是高領的粗毛線衣,樣子似乎好了些,臉色也潤澤了。他看上去略微放鬆了,漸漸有了笑容,這件勞力活依然是給他樂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