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其間有著一種混沌的詩意,看上去挺美。在周圍眾多被炎熱與生計熬成焦苦的臉色中間,就顯得格外矚目。人們都罵他呢!罵他敗家子和孽障,可這一點不妨礙他們拉他進賭局,並且下套子贏他的錢。
他喜滋滋的——就好像他是全贏,而不是全輸,輸贏不會影響他的心情,他要的隻是那儉伶伶的一擲,那前途未卜的一擲。要說,他很具有叢林共產黨的素質,可他天生沒頭腦,本能裏就缺乏判斷這一條。同時,補償性的,元氣就特別旺盛。他真有些像熱帶的草木,由於氣候區域零散,變化頻繁,活躍地交互流動,所以草木便呈現無序的雜蕪狀態。俗話說的“瘋長”就是這般。與寒帶的森林完全不同,比如,北歐的樹。北歐的樹是一嶄齊的,線條流利得連棵小樹杈都不會毛出邊,你幾乎用肉眼都看得見那大塊的氣流,溫濕,從空中浩蕩走過,切齊了植物的邊。而熱帶的氣候簡直就是閃靈,它們沒有一刻安靜,時不時地跳一下,就形成莫衷一是的形狀。這人,早年的水手,晚年的印度學者,就是在這種無端的氣候活動中養成的性格,沒有邏輯,全然談不上有什麼理性,從來不會預測危險。他喜滋滋地走在新加坡舊日的騎樓底下,這些騎樓是無數東南亞城市的風景,門麵上留有著英、法、荷、葡以及中國,一小點被曲解的風格,多少有些諂媚的,孤立出來。可就是這,形成了整個東南亞城市的麵目。他遊蕩著,眼睛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新鮮。他的肌膚,由於受熱和衝涼,變得結實和光潔,黑亮亮的,頭發甩在額上,黑亮裏帶了些黃,是被太陽烤的。空氣裏有水果的腐味,熱帶的蛋白質很高的水果,有些類似葷腥的腐味,還有鹹魚味,他穿行過去,赴他的賭局。
他每天早上離家出門,明知道他是去賭,心裏都還希冀這一次不是。他夾著一部榨甘蔗水的機器,袋裏裝些做找頭的零錢,儼然一副養家糊口的樣子,出門了。他的模樣挺招人疼,所以生意其實不錯,再加驕陽當頭,偶有一兩次,他口袋裏的錢略滿了些,這一日他便真正成了一家之主。女人燒一桌菜,炒蛤蜊,煎鹹魚,家鄉稞條,小孩子團團坐。此時此刻,即便是他,有哪一刻記著自己為人之父的?不免都受了感染,要發表幾句家訓,可他能說出什麼呢?無非是“好好坐”、“好好呷”、“大的不與小的爭”。這幾句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訓導從他嘴裏說出,自有一種動人。這樣一個天真俊美的青年,竟要擔負起一家老小的生計呢!這一刻,連他自己都有一些兒動容,桌邊上簇擁一堆的蘿卜頭,都是他的血親,都是靠他的人!他心中充滿柔情,特別想對他們好。倘若這心情能夠再延續一天,那麼下一日回家的時候——恰巧這一日天氣依然晴好,驕陽似
火,生意就不斷,他又幸運沒有碰上他的賭友,袋裏的錢便又略滿了些,那麼他也許會帶回一麵小小的鼓,從印度人的雜貨鋪裏買來的,那種他們印度教祭祀膜拜擊樂用的小鼓。他買這麵鼓,完全不是因為他對音樂或者宗教有什麼興趣,不是。他也隻是出於一個簡單的理由,他的孩子中那個最小的,前一晚上,將一個馬口鐵聽覆倒過來,在它底部奮然敲擊有數十下。“他有很大的力!”這位父親欽佩地想。
他攜了這麵印度打擊樂器從街上走過,就像一個古代的異族的遊吟詩人。他有著浪漫的氣質,一種對現實毫無功用隻作用於精神審美的氣質。他所有的行為都體現出稍縱即逝的特性,不可能停留、持久、積累和物化,帶有閃爍的意思。他的仁愛也是如此,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施惡,這是因為他詩意的秉性。詩意完全出於人性中向善的一麵,它隻是沒有規矩的約束,便呈現出雜蕪散漫的狀態,但根子上是慈悲的,對萬物,而不是對某一樁具體的人與事的慈悲。他的這件禮物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這麵印度鼓出現在這個貧寒的家中,顯得十分古怪,就像不速之客,敲擊起來也不如馬口鐵聽來得響亮。最主要的是,孩子們沒有習慣從父親手裏接受禮物。他們不曉得這是怎麼了,這個人,忽然要送給他們一麵鼓。這樣的父親,與孩子總是生分的,這在客家人的家庭裏很平常。總是母親在操勞,哺育兒女,父親則是抽象的權威,於是便抱了敬而遠之的心情。而這一個,卻不大能生敬意的,孩子們對他,不親不畏,也沒有怨艾。他們的玩伴與同學中,有一些家中開咖啡店、肉骨茶店、榴蓮檔或者雜貨店,他們去到那裏玩,看見人家的父親勤勉地做著生意,自然心生羨慕。可那是人家的父親啊!他們很認命,從來不承想:倘若是那樣而不是這樣,該是如何?他們多少有些繼承父親的秉性,不會向命運問個“為什麼”。但懵懂中還是有一絲意識,意識什麼?意識父親是個不爭氣的人!這是自小聽祖母、母親、鄰裏說著長大的,也是社會進化的結果。他們又不是沒有眼睛,看不見買米的錢被賭掉,祖母、母親的眼淚,父親惱羞成怒的發威,還有債主們上門討賭債。曾有一次,全家老小到橡膠林裏躲了一天一夜。父親一個人坐在地上,愧疚地縮著身子,看任何人的眼光都帶著乞憐與告饒,叫人怎麼恨得起來?隻有憐憫。他們中間最小的一個,都對他憐憫,路還走不妥,搖搖擺擺走過去,碰碰他的手,送過去一張碧綠的橡膠葉。簡直是像《詩經》中唱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就是血親啊!
可他永遠缺乏吸取教訓的腦筋。也不怪他,社會進化漫長的過程,一代人根本充不
足一個單元,怎能指望他!就算是二次大戰以後,世界曆史進入飛躍性的發展速度,快是快了,可也輪不上他來承擔進步的環節。有時候,他走在街上,心中忽降神明,看見周圍情景大變,似乎是,一下子被刷新了。原先的汙跡、斑駁、圮頹,全都平複在光滑鮮豔的色彩之下。他辨不出這些新型建築材料,隻覺著四處亮閃閃的,他驚異地自語道:新加坡很美!新加坡河,他費力地想著,有多少時候不泛濫了?河道取直,岸上大片的棚屋轉眼間不見了!他恍惚以為,自己在了一個新的國度裏。獨立日過去有多久了?日本入侵又過去多久了?共產黨在街上懲罰漢奸,手心裏藏一個馬口鐵空咖啡盒,猝不及防套在漢奸耳朵上,陡一旋,耳朵便割下了。有一次,血還濺到他身上。那共產黨眼睛朝他一橫,轉身隱入騎樓的暗影,不見了。他本能地抬腳跟了去,卻又佇步了,他怕血。這情形過去有多麼久了呀!怎麼就好像在眼麵前。他對時間沒有概念,對曆史也就沒了概念。所有一切在他身上像沙漏一樣漏下去,連個底都沒有存起來。早說過他是沒有積累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孩子們是怎麼長大的。也是陡然間,矗立在他跟前的,都是一個個的俊男了。他們都有著和父親一樣秀美的、帶些女人氣的眼睛,連最小的那個,圓圓臉頰也變成有輪廓的長臉。他使勁記也記不起來,他是如何喂飽他們。他怎麼喂得飽他們,連他自己都感到畏怯的。然而,這疑惑並不會愁倒他,因為這於他其實十分自然,從這裏說,他又是極了解時間的概念,凡附在時間上的,都是必然發生的。所以,他是一名樸素的曆史唯物主義者。他信賴曆史的必然性,至於發展過程中的細節,他是不予追究的。比如他女人不得不出去做工,到一家工廠做雜役,將一窩孩子交給老母親帶著。他的大女兒,才滿九歲,放學回家,就站在小板凳上煮飯給弟弟們吃,當然,也給他吃。這些慘淡的日子,隨了時間過去,過去,一去不返,就到了現在,他,從健壯的水手變成印度學者。
他們的舊屋,是在老祖母手裏蓋起的。那個帶了他的父親涉洋過海來到馬來亞的客家女人,摑過他的嘴巴子,他唯一敬畏的人。他的敬畏表現在,必要將老祖母的相片,供在家中。他每去他分門獨立的兒女家中,總是要搜索他們的房間,看牆上和櫃上的照片中,有沒有這位老祖宗。倘若沒有,就夠他忙一陣的了,他立馬翻箱倒櫃,尋找出底片,大太陽頭裏,拿了底片去衝洗,領取,再裝框,趕著送到這些兒女家,親眼監督掛上牆。這一陣子忙,顯現出明確的目的性,就此看,他對曆史也是有認識的。老祖母主持蓋起的屋子,一長條,無阻隔,中間開個天井,采光和通風,砌了水池,養一些盆
栽,小孩子騎了腳踏車,可直來直去。這大屋子,幾次債主威脅要燒了它,還有幾次,他動念頭要賣了它,被母親、女人服毒上吊地保下來——當然,是在老祖母過生之後,沒人能摑他耳刮子了。父親算是個長輩,可和他差不多,也是遭老母和女人痛罵的,染的不是賭,是抽。在這終年溽熱的氣候裏,人總要有個什麼癮似的,逃避其中喘息一下。可是,肉體上的適宜能維持多久呢?反而更加劇了接踵而來的煎熬,情緒變得焦躁不安。這父子倆不碰頭則已,一碰頭必定崩。他們忽就變得暴烈,像要搏命一般,受驚的小孩子圍了母親與祖母,頭紮在小胸脯上,絕望地等候雷鳴電閃過去。這大屋子裏沒了權威,隻靠著女人們的堅韌維持。這大屋子,幾次臨危又幾次保下。可是,簡直就是悄無聲息地,換成了今日政府的廉租屋。推土機是何日來的?還有搬家的羅厘車。其實這大屋子差不多是自己圮頹的,白螞蟻噬透了木梁、地板。屋頂上露出了天空,東北季候風時,外麵大雨,裏麵小雨,雨季過後,便處處黴斑。這屋子還像是被孩子們撐破的,他們在裏麵擠擠挨挨,磕磕碰碰,一夜之間,就盛不下了。他竟記不得這屋子所在的地方,滿眼新起的大樓,過往的汽車,還有快鐵。對了,快鐵是一樁令他興奮的事情,他從中領略了風馳電掣的速度,就好像一個幼兒乘過山車似的,他忽然興起便會去乘上一趟,自動售票機也叫他喜歡!快鐵裏多是年輕的,臉色敷得很白、表情淡漠的上班族,他在其中,尤其顯得突出。他的黑、瘦,閃爍新奇光芒的眼睛,被笑容掀動的嘴角,他有一種奇異的生動,比所有年輕人都有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