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較為陳舊的後街的咖啡店裏,就能看到一簇簇的這樣的人。都是上了歲數,可年輕時候的荒唐還刻在臉上、手上和身體上。現在,騷動平息下來,頂多餘下一兩個慣性動作。他們都有些像化石呢,凝重而收縮。他在他們中間,應當說是有歸宿了,可他就是比一般人元氣更加充沛,或者說,比其他人都晚熟,他的性格還在生長出枝枝蔓蔓。忽然間,他皈依了基督教。這樣,我們便不得不觸及信仰這個話題了。
他的敬愛的祖母,就是方才說到的老人,是懷揣一尊觀音像,帶了獨生子,即他的父親,來到這個島上。從此,這尊檳榔木雕的觀音便不棄不離,每日早上,像前都供上一炷香。所以,他就應當是佛教徒。初一十五,觀音誕日,他也會隨家人進廟拜佛,盂蘭盆節,則到新加坡河河岸放河燈。看那一河的燈飄飄搖搖去遠,他的魂也像是去遠了,倒不是去到幽冥地府,而是飛上了天。他不由自主跟了燈跑啊跑的,心就像插了翅膀,說不出的快活。他就是喜歡這樣,人簇擁著人,鬼簇擁著鬼,親親熱熱,熱熱鬧
鬧,朝了一個方向去,去幹什麼?不知道。這盲目的喜悅攫住了他,他從來是不明就裏的性子,特別容易受鼓動,勃勃然的。他卻是不像他的祖母,以及他們家的那些女人,對菩薩有務實的需求:保平安,保衣食,保子孫興隆,保今生後世的福祿。這些庶務,在他心裏占不了一點點角落,他追求的是精神的滿足,似是更符合信仰的真義。他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不自覺就走入花影,風月中去。
新加坡河的燈,偶爾會叫這個老人綽約想起什麼,他實在不是個有意識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曆史的記憶,有的隻是一些亂了秩序的印象。所以,他腦海裏就會出現一些奇異的景象,比如說,璀璨的新加坡河裏,燈光交互中間,忽有一盞荷花心裏的燈,搖曳著燭光,乘著河流向海口馳去。這一盞燈雖說是暗淡了些,可是邊緣清晰,有一種動畫的平麵的效果。這盞燈,又分明是他敬愛的祖母的那一盞,他是多麼想念她的耳刮子呀!也不知他是怎麼認出來的,這地方的人和事,就是有些魅。這一盞蓮花燈穿行在燈的光和影中,一直在他視野裏滑行,幾乎要唱出歌來,閩南的客家小調,他還是想念她的耳刮子!這真是不可思議,可在他,卻不存有一點吃驚。這個人的內心其實是有一種虔誠的,他對整個虛空都生有敬仰之心。芭蕉葉在濕潤的晨曦中一點一點凸現出來,他便歡欣起來,以為世界在向他招手。他的虔誠是在美學意義上的,這又一次涉及了信仰的真義。在這個榛子紛落的島嶼上,他們渡海的先輩帶來的宗教,隻是一些鄉間的膜拜禮俗,敬著無名的小神。同鄉們集資築個小廟,造像的師傅多是半路出家,見識也少,所見的神像,不外是鄉裏的灶神、門神、土地爺。但他們用彩卻有著鄉下人的大膽,於是,粉綠粉紅,鑲金嵌銀。香煙繚繞中,自有一種詭譎的豔麗。他走進去,就會興奮。他甚至動過做廟祝的念頭,可一出廟門,這念頭便煙散了。他的念頭總是這樣活躍地生息湮滅,倒不是不虔誠,是元氣太過旺盛,看看這熱帶地方的草木便知道,生長的激素如何的不安寧。
於是,他陡然間,皈依了基督教。這裏麵真是難說有什麼世界觀的轉折,多少有一點一時興起的意思。可能就是某一日,他懷了某一種心情,經過禮拜堂前,聽見了讚美詩的歌聲,機緣就這樣來臨。禮拜堂的素樸喚起他的另一種美感,牧師講道裏的聖經故事又喚起他對神跡的向往,這些神跡在他的世界裏,全不需要有哲理的解釋和說明,因他分明是看得見福音的。他看得見黑夜裏的路人,身上罩著光。唉,他要是受過教育,或者有手藝,一定能成為大藝術師,可現在,他隻能獨享他的藝術人生。周圍的人不僅
不能受他惠顧,反而要作出犧牲。說實在的,他剝削了至親的人的權益,為他的藝術生活付代價。他迷了這門宗教,用“迷”這個字很是冒犯,可於他,還有什麼字比這個“迷”更說得像的?再說句冒犯的話,在這樣長年不息的溽熱裏,不知不覺地滋長出一種類似阿拉伯製幻劑的空氣,讓人著迷。他迷上了基督,心裏充滿感激,如何回報呢?他唯有向奉獻箱送上他的銀兩。他出手的爽快就好比一個富豪,其實,不過勉強夠得上李光耀政權下的小康。
這時,他已經從一間罐頭廠看門人的職業上退休,得了一筆退休金。這筆退休金很快消散殆盡,不僅在基督禮拜堂裏,奉獻給了上帝,以報答沐恩,還救助了他所以為的窮人。誰要是正為難,又正被他撞見,他就一定要這人收下他的錢,並且,一定不要記住他的姓名,他會說:不是我幫你,而是你幫我!他像打架似的將錢撳進這人的掌心裏,言之鑿鑿地說下這句話,好像在起誓。錢財總是被他看成身外之物,不足以惜。事實上,即使是身無分文了,他也總是有飯吃。先是女人出去掙,現在是兒女。兒女們都成了家,有了好職業。他們是新一代的新加坡人,穿了雪白的襯衣,西裝長褲,鞋襪齊全,鬢發理得短短的,神清氣爽。他們多是中等技術學校畢業,是一位母親最明智和現實給予的教育。他們就多是在中等規模的公司做中層管理人員,進出裝有空調冷氣設備的寫字間——空調不僅改變了熱帶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使人頭腦清醒。他們全都是理性的國民,懂得忠誠國家,也懂得孝敬父母,他們每月都要交給母親零花錢。他們和父親總是淡漠的,他一世沒有在孩子麵前立下什麼威嚴,也沒什麼父愛。隨了孩子的長大,他逐漸變成了他們的孩子,一個老孩子。就這樣,他很快變得身無分文,可他不還有一身無處使的力氣?他滿街走著,看見有搬家的,就上去扛東西,看見有行動困難的,就攜了人家走路過街。他真的像是耶穌,總是與為難的人在一起。其實是一種生性,手不停腳不停,不能安坐於一處,而是要走動著,從這裏到那裏,再從那裏到這裏。所以又像受罰的西緒福斯,永遠不能停止推石頭上山。
他無度地揮霍錢財和精力,從不計算一下還有多少庫存,可這到底已於大局無礙,這家裏進來出去的都是壯年人,老與孺皆有所依,昔日家道單弱的情形一去不返。這個家就和新加坡所有的家庭一樣,秩序井然,而他是這家庭的一個弦外之音。家中商量什麼事情,他從不加入,反正有的是小爸爸,小媽媽,不會向他討主意。他忙著他自己的,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就見他匆匆地進,匆匆地出,臉上是
鄭重的表情。他的手和腳,總是處在忙碌卻目的不明的運動之中,這些動作在不知不覺之中,縮小著幅度和力度,他不可阻擋地衰老下來,變成一個老祖父。雖然,他就像這家裏的一個外人。但是,逢年過節,全家團圓的時候,他當然還是坐上座。兒孫繞膝,他簡直認不過來,他們中間那幾個肥胖的,格外叫他喜歡。他這一生,很少看見胖孩子,熱帶的氣候,人都黑而消瘦。他最喜歡看那最小的,也是力大無窮,用一柄叉和一柄勺在空中揮舞,與假想的敵人激戰。“他有很大的力。”他佩服地說,囑這孩子的父親,他的第幾個兒子,為他買一麵鼓,讓他敲擊。兒子應承了,卻並沒有去買,現在的小孩子哪有玩這個的,他們都玩電子玩具。他坐在兒孫群中,感到很驕傲,這從他的姿態可看出,他昂然地抬著臉。臉型與年輕時倒無大改,骨架子還在。因為是勞作活動的人,所以並沒有贅肉,隻是紋路多了,使得眼睛的形狀有所變化,不再是那種帶女人氣的秀美的眼睛,而是顯得深邃。嘴形也是這樣,不是原先豐潤的甜蜜的線條,多少幹枯了,卻表現出一種堅執的個性。他的形象在向印度學者靠攏呢!
他們這一大家子,常常是在樓下餐店裏用餐,滿滿坐了兩大個圓桌,占據了餐店前的空地。社區花園裏都是飯後散步的人,走過來,看一看,在心裏說:這是幸福的一家。晚風習習,即使是熱帶,此刻也有些涼爽的意思了。他身心愜意,一股滿足感湧上心頭。舒適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馴服了這個人,使他安靜下來。六合彩是最後的餘韻。孫子的年齡,兒子汽車的牌照號碼,每一桌的人數,都填上了彩票。現在,兒女們對他的錢袋略微放心了些,有時會給他幾個零用錢,他統統用作買六合彩。他不再有力氣去扶助為難的人了,走在街上,他也像個需要幫助的人。這不僅因為上歲數,還因為馴服,他甚至變得有些文弱。狂熱生長的活力漸漸降到一個適度的水平,他安靜下來。他甚至變得有些居家,有時候,他竟然有一天不出門,對了電視機坐著。電視機是繼空調器之後,第二改變生活狀態的物件,它有些移性呢!內裏的不安騷動會移向它那個小熒光屏裏。那小小一方天地裏的活躍竟會擴展,以至籠罩住整個視野,就好像他們家鄉的打“油燈”的謎語:棗大棗大,一間屋子裝不下!他看著電視機,臉上逐步綻出“印度學者”那種神秘的笑容,誰知道他在笑什麼呢!
在第三代的眼睛裏,他是個懦弱可欺的老爺爺,當然,也是可親的。他們隨時會爬上他的膝蓋,搖搖他的腦袋,拉拉他的耳朵,或者奪去他手裏寫彩票的筆。他決不會動怒,而是佩服他們的智慧,伸手擰擰他們的小腦袋,繼而佩服的,是這腦袋的圓實。第
二代本是與他不親,但第三代調和了他們之間的氣氛,聚在一起時,兒女們也會逗弄他,主題大多是他永無收獲的下注。這種小賭已傷不了他們了,隻能製造笑料。所有沉痛的往事都沉澱了,沉澱到曆史的渣裏麵,就好比新加坡河的淤塞疏通,河水清澄,映得出岸上的倒影。他如今行動能力減弱了,活動範圍便也小了,再則他們居住的社區,就是一個小社會,什麼都有:醫院、產房、婚紗攝影、學校、廟宇甚至壽衣紙紮,一個人可在這裏安度一生。他好久沒有走去過新加坡河岸了,可是新加坡河上的燈光卻照亮了天際,新加坡的夜晚是微亮的夜晚。露水降落,光映上去,變成光的幕。氤氳中飄散著無數詩魂,漸漸冥息。電光將這城市國家的輪廓勾畫出來,明確而清晰。老大跳上岸,係好纜繩,將木船拉攏岸邊,我登上岸,新加坡的燈光,如同一本書,合上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