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些,約百年上下吧,仲夏之日,有清兵數十騎來到上海縣城下。其時,李闖王都已退出北京,外族人坐住大半天下,明王朝流亡過江,偏居南地,史稱南明,實際已是苟延殘喘。這一年裏,就更替了兩輪權力,年號從“弘光”改“隆武”,下一年再改“邵武”,顯見得在做最後的蹦躂。清朝廷並不放他們在眼裏,隻數十騎人馬,串門一般來了。這邊呢,南明水師挨門挨戶喊了倒有千把人,卻都是居家百姓,趿了鞋,披了衣,或空著手,或肩一杆晾竿,說說笑笑,真就像迎親戚來了。方出城門,隻見對麵舉刀策馬疾駛而來,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立刻哄散,有跳水的,有繞城奔走叫號的。可那清兵不過逗他們玩玩,呼嘯一周,忽一返身,打道回府。有傳說,乘騎並非悉數離去,就有自行突進城門,從此在城內遊蕩,先是野了性子,後又為人家養,賣乳的白馬就是它們的子嗣,牽馬人呢,亦就是旗人了。這樣,人和馬都歸了漢。
又有一百八十年過去,到了清道光年間。這一回,來的是英國人了。英國人分水陸兩路夾攻上海。陸上一路又分兩支,一支是皇家炮兵分隊,一支是英軍炮兵馬隊,率工程隊和地雷隊,浩浩蕩蕩逼北門而來。到達門前,見無甚動靜,英國人也沒聽說有“空城計”一說,推門,門不動,叫人,人不應,命一名小兵爬上城牆,好比翻鄰家院牆偷瓜棗的。那小兵下了城牆,兀自打開城門,人騎著馬,馬載著炮,轟轟隆隆地進來。城裏果然是空城,官兵們老早聞風而逃,蹤影全無了。這地方開埠通商就像老早就做好了準備,時間早晚的事情。英國軍隊階級很高,軍馬自然也是馬裏的上層。那馬載著炮或載著人,從卵石路上碾過,馬首幾乎與黑色的瓦簷平齊,真是傲慢啊!此時上海還是個
蠻荒地方,賊盜遍野,不曉得有多少盜馬賊的眼睛盯著呢!就不相信它們一個不少全回去老家。那麼,這匹小母馬,和它們會不會有什麼親緣?
還有人說,鹹豐三年,小刀會起義將領劉麗川,騎的就是一匹白馬。這白馬驍勇忠誠,有幾回,劉麗川遣人向鎮江南京,與太平軍接頭,都是委任白馬載去,星月兼程,無往而不回。有一回,人墜馬斃命,那白馬獨自回來,看城門的人也都認識,由它徑直去找劉麗川。次年,清軍和法軍聯手出兵,前應後合,將上海縣城圍得個鐵桶一般。小刀會困在城內,先是糧盡,後宰牲畜,再是羅雀掘鼠,最終樹皮草根,竟然堅守整一年。鹹豐五年,將領們決議背水一戰,置死地而後生,兵分幾路,從西門、北門、東門突圍。劉麗川是西一路的,在虹橋遭遇清兵,激戰而死。那白馬騰空一躍,躍過遍地屍首,不知去向何方。牲畜都是念舊的,何況馬這樣有性靈的造物,不免是返回城內,循主人舊跡,隨後漸漸潛入市井,做了馬裏麵的隱士。
據稱,南通大實業家張謇,在蘇北地區開創通海墾牧公司,其中就當有馬場。馬是從北地引進的蒙古馬,外形不怎麼樣,體質卻結實,肌腱發達,經得起磨礪。後來墾牧公司虧損不補,終於倒閉,打發了人員,牛馬則四散。想必會有隨馬遷徙來的蒙古人,留下幾匹性子熟悉的種馬,仗著幾代養馬的秘籍,開個小小的種馬場。但是,這一番小小的雄心不過是將張謇的失敗重演一遍。即便是生性粗糙的蒙古馬,也難以適應南方溫濕的氣候,馬草又不對胃口,不得已病的病,閹的閹,跑了的跑了。最後剩下這匹白馬,隨主人沿途賣乳,終來到上海。經過數次交配,早已血緣錯綜,白馬和它祖先的形貌相距甚遠,按適者生存的原則,也變了脾性,服了水土,它其實是一匹雜種馬了。
或者,也不排除,它來自賽馬總會。這就來到了十九世紀中期。賽馬總會的馬都是有譜係的,有名有姓,而且受過教育——在賽馬學校受訓,好比西點軍校。這實在太綺靡了,聲色犬馬裏的“馬”字就是指的它。幾乎一夜之間,海上生明月,這城市成了遠東的巴黎。猶如一個夢,夢裏的人都是忘了時間的,一百年就像一瞬間,忽然夢醒,卻換了人間。新生的工農政權徹底取締賽馬,收回跑馬場的土地,這些馬呢?這些馬裏麵的紈絝,在接踵而至的柴米生涯裏,它們以什麼為生計呢?要這麼想,這匹弄堂裏的白馬就是落魄的,相比從前,如今幾乎和乞討差不多。大約身處曆史的局部,並不自知,所以仿佛沒什麼怨艾,安詳地挨家挨戶走過,出賣它的乳。那牽馬的北路人,黑瘦的刀條臉,也是看不出年紀和哀樂的,主仆共守著什麼秘密,是他們的身世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