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裏的白馬(1 / 3)

弄堂裏的白馬

很久以前,弄堂裏時常光顧一匹白馬。城市裏的居民一般對牲畜沒什麼經驗,看不出這馬的品種、年齡,隻知道這是一匹母馬,因為它來到弄堂是為兜售它的奶汁。從外形上看,這匹白馬的骨架算得上高大,也許是對於小孩子的眼睛,而且還算得上健碩,這也是小孩子的來自連環畫和戰鬥電影的印象。這麼說來,它就是一匹標準的白馬。說是白馬,卻不是雪白的白,而是有些黃和枯,像某一種幹草,事實上,城市居民對草也沒多少見識的。總之,它不像聽起來那麼耀眼,反是暗淡的。但是,這才像是一匹真馬。要知道,這是在弄堂,內外都是街道和房屋,還有熙來攘往的人和車,一匹白馬,終究是有些神奇。

它不是定時地來到這裏。一月內,一周內,一日內,不定什麼時候,先是傳來叮叮的鈴聲——那是它的主人,一個臉色嚴峻的北路人,拴在它脖子上的鈴鐺響,然後,就聽見嘚嘚的馬蹄鐵敲在水門汀地麵上,很清脆地過來了。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應聲奔出門去,一下子糾結起一夥,向白馬迎去。白馬在小孩子的擁簇中,徐徐走來,每到一扇門前,就停下來。它的主人並不吆喝,隻站著。白馬呢,也站著,小孩子們則乘機與它親近一下,摸摸它的鬃發。它的鬃發在前額上剪齊成劉海,加上脖子上的鈴鐺,這使

它顯得很稚氣,像一個小姑娘。這一主一仆靜靜站立著,等待門裏的人家決定要不要買一碗馬奶嚐嚐。人和馬都是矜持的。他們等一時,並沒有什麼動靜,就再向前走。倘若有人從門裏出來,買一碗馬奶——這樣的情形,概率大約是二十分之一,於是,北路人就從肩上卸下一個馬紮,坐到馬肚底下,開始擠奶。淡黃色的奶汁,並不洶湧,而是極細弱地,嗞嗞灑在買主的白瓷碗裏,漸漸積起一層,又漸漸平了碗沿。然後,起身收了馬紮,繼續走去。小孩子也恢複了活躍,方才他們都靜著。馬的奶頭,在北路人瘦長手指的揉搓下,長出來許多,很叫他們駭怕,而且可憐。這時他們又高興起來,拍著白馬的身子,感覺到它的骨骼,隨了走步的律動。手心裏有一點暖意,從很深的深處傳上來,是白馬的體溫。此時,白馬似乎與小孩子有些稔熟,它冷不防掃一下尾巴,不輕不重在一個小孩子臉上抽一下,是和他嬉戲。

這條弄堂規模比較大,從臨馬路的大弄口,進來,分向兩側,有平行十數條橫弄。最底部的橫弄則向一側延伸,兩邊的房屋漸漸退出,換上兩堵牆,形成一條狹道。白馬走遍整條弄堂,最後走到弄底,從弄底的橫弄走去,消失在狹道裏。小孩子一般是在這裏止了步,那條狹道被牆挾持著,難得有光線投入,有一種陰森的氣氛。弄堂裏的小孩子,一般不走入那條巷道,也不曉得是會引向什麼地方。

關於這匹白馬的身世,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依時間的順序排列,最久遠可推至嘉靖年。那時候,倭寇在海上活動猖獗,常有從吳淞口入黃浦江,上浦東過浦西,燒殺掠搶。其時,上海是縣治,叫上海縣,屬鬆江府管轄,以此可見,還荒僻得很。但是朝廷專設了海防道,出兵抗擊海上的侵犯,無奈總是勝少敗多,無數官兵喪身對方的槍炮下。那小日本特別驍勇善戰,江上過來,棄船登岸,一下子上了城牆,嘩地鋪滿在民宅的樓頂,從連綿的屋瓦橫掃過去,勢不可當。這一年,倭舟七艘,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入了吳淞口,海防僉事董邦政親自部署,安排神槍手潛在城牆殘破處,上一個,射一個。敵寇死傷無數,然而卻堅執不退,直至十八個日夜,終不能近前,隻得在周邊城郊掃蕩一圈,呼嘯而回。董邦政退敵成功卻不敢大意,曉得事情沒那麼簡單,那倭寇吃了一塹,必會變本加厲,所以更加防範。果不其然,不出一年,有一日,城下忽冒出幾千倭寇,是從金山登陸,沿江岸而來,從陸路進逼。隻見一騎白馬,遙遙領先,猶如刀鋒切入守城之陣,所到之處,立時血濺路開。上房越牆,無所阻礙。眼看敵寇如灌水一般直向城門灌去,千鈞一發,海防兵陳瑞揮刀迎向馬首,刀起頭落,落的是一顆人頭,白馬

早已偏過,繞陳瑞而去。陳瑞接住寇首,銜在口中,破入敵陣,敵寇大駭,亂了陣腳,掉頭遁走。如同潮漲之來勢,又如退潮之去勢,轉眼間風清日明,隻是那一匹白馬,神龍見首不見尾,再無蹤影可尋。人們說,那白馬當年從東門進城,從此就在沿江一帶活動和繁衍,日月變遷,那賣乳的白馬許就是它的後裔,因這弄堂正巧在舊城東門附近。那牽馬人又是誰?是當年收留它的恩主的後人。按此說法,應是本地人才對,卻為何是異鄉客?對這樣的疑問,也是有解釋的。要知道,從宋元開始,吳淞江下遊就有支流從城邊經過,江上往來商船無數,江岸則成繁鬧集市。到明永樂年,黃浦江疏通,更加暢行無阻,人和物在此交流集散,有過往的,亦有滯留的,於是,東西南北中,五方雜居。要這麼說,這白馬就是日本的白馬了,說不定還是名駿之後,如今偷安一隅,淪為引車賣漿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