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舍住行(3 / 3)

張漊蓋起了很多新屋,兩層三層的都有,漂亮的屋簷底下,燕子也築起了新巢,小燕子在巢裏藏著,老燕子飛出去覓食,再一口口地喂給它的兒女。公公還住在老房子裏,左鄰右舍都搬走了,沒了人氣撐,屋子也破敗了,變成幾座斷垣廢墟,其中立著一座老屋,由公公看守著。

隔幾日,母親老友就差我們去給公公送些糕點煙酒和掛麵去,並囑我告訴公公,我是“茹阿姨”的囡。母親住那裏時,每天晚上都和公公聊天,聽他說些鄉鄰鄉事。有一日清早,大家都未起床,公公卻來了,穿一身長褲長褂,對襟扣一直扣到脖頸,他送來一塊火腿還有一個葫蘆,是今年園子裏摘下的第一個葫蘆,說是給“茹阿姨的囡吃”。公公還問明了我們離去的日子,到那前一日早晨,他又來了,這回送的是雞蛋。公公養的小母雞的頭一批蛋,蛋殼嫩嫩的,幾乎看得見遊動的蛋黃。

母親老友說,公公從來不白吃人家的東西,公公是講禮數的。

六、打工仔

新到華舍,華舍就發生一樁案子,三個打工仔殺了一個賣毛竹的老頭,卻隻偷得一百塊錢。據說這老頭是從天日山來的,就想起母親小說《百合花》裏那個拖毛竹的小戰士,會不會是他的族人。

案子發生後,公安局就要求各個廠家都須給外地工人辦準住證。於是,我們便相幫到一家布廠給工人拍準住證上的照片。雖然化纖織品市場處在蕭條,貨倉裏積壓著成品,可工廠還是歇人不歇機地二十四小時地做,試圖以薄利而多銷。工人是分成兩班倒的,每班十二小時。所以我們去拍照,工人們或是從織機上下來,或就是從床上爬起。大多是二十歲上下的打工妹,仗著年輕,也不怕累,臉膛還都紅潤著。就是這樣日夜倒,還有時間去華舍大酒店跳舞。

她們是分成班組,一組一組來照相的。頭兩個總是比較勇敢的,在小姊妹的嗤笑中就義般衝到照相機前,撲通坐下,臉和身子卻都僵著,拍完就走。其餘的便擠在門口,對著茶色玻璃窗梳頭整裝,還有一些特為去換衣服的。有一些則要求衝洗後給她們底片,好去加印寄給家人。

一組照完了走,下一組還沒到,來了單獨的一個。像是剛起床,雲鬢鬆散,懶理晨妝的樣子。一件白襯衫捉襟見肘地吊在身上,倒顯出豐腴的體態。臉形是俏麗的那種,膚色白皙,眼風則有些飄。周圍的男職工也願意與她打趣,問她為什麼不穿得漂亮一點,她往下扯扯衣襟,說,難道這不夠漂亮?也是善於接口令的。待她走後便向人打聽,果然是有些來路。她是四川人,剛來此地不久,之前已經有著豐富的閱曆,都說像她這樣的,應當去深圳海口,不知為什麼要來華舍。工人中間傳說她是“雞”,卻也沒有確鑿的根據,但聽她有時沉不住氣會出大話,說是華舍的白道黑道都能擺平。總之是不一般的人物,可說打工妹的精英。不久又傳來她的故事,說是她不知有什麼事情外出,請小同鄉代班,小同鄉連做兩班,沒頂住,叫織機擠斷了一排四個手指,眼前的傷好治,可今後的生計怎麼辦呢?小同鄉還小,不懂得擔憂,她卻哭了許久,哭得也很傷心,可見還是有良心的。這樣的女子終是不會太平的,天生會製造故事,華舍隻是她故事銜接處的間歇,很快就會過去。大多的打工妹生活都是單調的,最有色彩的情節,大約就是早晨等郵局開門,給家鄉寄包裹的一刻。還有買新衣服打新耳環的一刻。有夫妻一同出來打工的,生活便略有樂趣一些,所以,提供夫妻房也是工廠競爭招工的條件之一。雖然各家工廠都有安定工人的舉措,可是工人的流動還是相當頻繁。時常是,幾天裏有幾十個工人相繼辭工,但也不必過慮,幾天後又會有相當數目的工人應招上工。然而,這種流動卻給華舍帶來一股不安的氣氛,街頭總是出現新人的麵孔。

工廠一律沒有節假日,因是多做多得,工人們便也沒有強烈的要求。大約還是為了治安的考慮,有關部門也不向廠主提出勞動法的條約製止。就這樣,日複一日。端午這一天,有些廠決定放假一天,大概是因為產品壓倉太過的緣故。從前一晚十一點機器就停住,華舍顯得清靜了許多。打工妹們早好幾日在商量如何度過這個寶貴的假日,最遠大的計劃是去杭州一日遊,一早到柯橋,搭上去杭州的車,估計十點就可看到西湖。天黑了再往回走,正好趕上當晚十一點開機。飲料點心,還有拍照的膠卷都準備好了。

可是夜裏就開始下雨,並且越下越猛,到了早晨,已下成瓢潑。別說是到杭州,上

一次老街都不容易了,所有的計劃都泡湯。打工妹們都擠在門口看雨,眼巴巴的,一日光景終於在大雨中過去。到晚上十一點,織機重新開轉,車間裏又是燈光雪亮。

七、香火

史書上說:“會稽俗多淫祀,好筮卜。”會稽就是紹興的古稱。

那日從水路去柯橋,路經鑒湖,有少許村落,聽見有歌唱式的誦經聲,間著木魚,還有鈸鑔,嗡營中鏗鏘著。又是從湖麵上傳來,散得很開,卻連綿不斷,有一些籠罩的意思,但並不蒼茫,因是像唱山歌。船到近處,便可看見點點香燭,因是在大太陽頭裏,火頭顯不出光亮,卻因為多,還是成氣候的。廟在橋頂上,形狀極為普通,類似一般瓦房,高大些而已。據老大說,是村裏集資建的大廟,不知祭的哪一路菩薩。但見廟門前人們忙碌著,和一桌桌的香燭一並的,還有一桌桌新蒸的糕餅,熱氣騰騰,大約是供香客們果腹的。米糕的酸甜氣和著香燭的煙氣,很是熏人。船從橋底鑽過去,蒙了一頭的誦經聲和煙火味,不是醒世的,倒叫人陶陶然。

華舍吃素念經的人很多,尤以老太為眾,她們今日去祭包公,明日來拜關雲長,後日邀一船紹劇班演出觀音戲,不少舊廟跟前,還有著那種臨水的戲台,可搖船過來觀看,就像魯迅先生《社戲》中寫到過的。這有些像趕集,興興頭頭的。

這些村辦廟裏的菩薩一律塑得粗糙,麵目難辨,並且是想當然的,想到哪塑到哪,金剛羅漢全不按規矩排,且顏色特別鄉氣。可是卻有著一股種田人的耿脾氣和實惠勁,倒顯得生氣勃勃。

壯觀的景象也有,那是陰曆十四,包殿要念千人佛。包殿距華舍十來裏旱路,三輪車二十來分鍾便到了。到得雖早,但頭幾批都已念過走了,眼下大約是第三第四批了。包殿在民間集資辦的廟裏是個大廟,供的是包公,前後有幾進,左右還有側殿。其時已經連磕頭的空都難有了。遍地竹椅,椅上坐著念佛人,懷裏捧著小盒,盒裏是佛珠,一律嗡嗡嚶嚶。燭台上的大紅燭燒得熊熊的,燭油流淌下來,一會兒就積滿了一槽。有專門消除燭油的老人,用結滿繭的手一把一把捋著滾燙的燭油,捋進臉盆,同時還提防著香客手中的香燃著垂掛下來的布幔。正殿中央擺兩張方桌,坐兩桌壯年男子,彈奏著琵琶、二胡、三弦、木魚和小鈸,忽兒又拔起嗓門唱出一個高腔,迂回周轉的,是眾聲之

首。在他們的桌前放著煙和茶,供他們潤喉提神。

後院裏也很繁忙,灶屋煙氣騰騰,一籠一籠蒸著糕,蒸出後便倒入筐中,分發給念佛的男女老幼,一同分發的還有桃子。灶屋側邊有一小屋,是求簽人領簽文的地方,也是忙亂不可開交。正看熱鬧,卻被一老婦扯了一把,叫我娘娘,求我替她解釋一紙簽文,並說她求的是老頭的音訊。老伴突然出走,三個月來聲息全無。我仔細看那簽文,是一張中吉簽,文中有“幹戈起事”“詐謀陷身”,然後“路人有阻”“訟事漸解”“婚姻莫誤”的字句,倒是很有針對性,可也不便與她細說,怕她擔心事,隻說人會回來的,隻是行程要慢一些。老婦立轉身去向她的老姊妹們報喜:“會回來的!”

包殿的菩薩很多,沿牆的龕裏,黑洞洞的立著一米高的泥像,有佛有道,也有民間傳說的人物,有些則聞所未聞,但各司其職,並不含糊。和尚則一個未見,全是義務來幫忙的鄉人。在張漊廟倒見了一位女師父,是出家人,卻喜別人喊她“爺爺”。

齊賢的石佛寺名見經傳,卻顯得冷落。寺在山水交接處,十分清遠。和尚有幾個,或隨處遊蕩,或坐一把竹椅看風景,兼賣門票。進殿迎麵是笑口常開的彌陀佛,兩邊分立濃油重彩的四大金剛。後殿有十八羅漢,卻直通和尚們的起居處。深處是幾張掛了蚊帳的木床,中間幾張矮桌,桌上是幾碗黴幹菜,灶上坐著鍋。灶後則通到河邊,放著一籃菜等人來洗。順樓梯向上,又有一殿,供的是城隍菩薩,有老師父坐著,兜售香燭,向他買了一炷香燒了。再從殿右側上一排石階,進到一石窟,滿滿地坐一尊端莊豐潤的觀音,這就是著名的石佛了。因石窟地窄,須退至觀音座下的一方小石台底,再仰極頸項,才可望其麵目,麵容極為大方美麗,手足也是溫潤大度的相。小石台上有一把竹椅,再有一個破臉盆供插香燭,似過於簡陋,但有家居的氣息。想這寺也是先有石佛,再造了寺來供養,倚著山形地勢,難免是局促了些,造法也是隨心所欲,缺什麼補什麼。但石佛是真好。

從石窟下來,師父就慫恿我搖簽。待我決定了,又說必要燒了香才可搖,就指方才燒的香給他看,才允許我摸簽筒,令我跪下,事到此時就變得鄭重起來。自報了姓名,來自何處,求的什麼,想了一下,決定求流年。因年初開始生病,不僅折磨自己還折磨他人,實感倒運,無妨求個簽看看,什麼時候可有轉機。於是便虔誠地搖起簽筒,良久,好不容易有一根落地,趕緊拾了爬起,送師父處查對簽文。不想,那師父驀地站起,眼睛亮著:“好簽啊,上上大吉!是皇帝一般的命!”就急著向他討簽文,他則縮回

手,說要付兩元錢才可領簽文。立馬掏錢給他,換回簽文,就好像花錢買自己的命似的。但見是四句詩文,尚通俗易懂,抄錄如下:

君子百事且隨緣,

水到渠成聽自然,

莫歎年來不如意,

喜逢新運稱心田。

每一句都是勸慰的話,並且適時適地,尤其是第三句:莫歎年來不如意,真是知我痛癢的,由不得不信它。小心地收好簽,就向老師父告別。自此,那師父對我一直非常尊敬,問我從哪裏來,做什麼事,將我們送至門口,大聲在身後說道:萬事都無阻擋了,放寬心好了!

滿心高興地一徑下樓,退出殿來,出得寺門,不料卻被一長大漢子拖住。他穿一身短衫短褲,絡腮胡子,濃眉直鼻,像是梁山泊的英雄,可臂上卻挽了一隻討飯籃,手上還很戲劇化地握了一根打狗棍,伸手就作討要狀。其態度卻不像討要,倒像是劫路剪徑。給了他幾塊錢,還不放行,也不言語,隻用眼睛示意我們的錢包和口袋,直到將身邊的零錢統統給光,他才鬆手走開。這時節,寺門口的和尚一直嬉笑著觀看,寂寞了多時終於上演了一出好戲似的。想他們這般無聊,不如到包殿去做和尚,沒了公糧吃養,自己種瓜種豆,才是出家人之道。

然而,簽是個好簽無疑。

華舍還有個基督教堂,穿街走巷一路尋去,問了人,有說知道,也有說不知道,好容易到跟前,卻已經拆了,正打地基造一座新的。見我們在此張望,就有一名男子笑容可掬地出來,定要請我們去隔壁屋裏坐和吃茶,聽我們說是從上海來,就問是不是上海的教友,還問上海基督教的情況。然後以謙遜的態度告訴我們,原來的教堂已有一百年曆史,小而破,容納不下越來越多的教友禮拜。於是,兄弟姐妹集資二十萬翻修擴建,其中一萬是用在設計,從上虞請來設計師畫的圖樣。說話時,民工們正歇午,捧著大碗的麵條吃,幾個婦女在灶上忙碌,也是自願來服務的姊妹。最後的問題是,教堂裏有沒有牧師,回答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