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自然是有著許多工廠,機器聲盈耳,也遇到幾個鴨棚,正放著鴨,鴨鳴聲一片。水上船來船往,機帆船的馬達此起彼落,都是運貨的。也有一艘祭祖的船,船上放著八仙桌,桌上供了大紅香燭,還有糕餅水果,桌下是成筐的魚肉菜蔬飲料,壇裝的黃酒,船上大都是女眷,穿紅著綠的。還有一艘船是去起墳,也裝著成箱的啤酒,還有香燭,站著幾個棒小夥子,準備出勞力的樣子。老大告訴我們,此地風俗,陰曆五六月裏是不可辦事的,因此需抓緊了,在這四月底都辦完。
漸漸的,過往的船隻稀了,水麵也窄了起來,耳根刷地一下靜了,有些萬聲偃止的意思,隻聽搖槳聲一聲一聲地吱嘎,還有槳下的水聲。眼前忽然綠了,有枝繁葉茂的大樹遮在前方,樹葉遮掩下,是一道道的小石橋。周家橋到了。
石階上站起一個小男孩,背著手看我們一點一點近前,身邊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在寫生,這時起身讓我們下船上岸,問我們從哪裏來,自我介紹是從北京來,解放軍藝術學院油畫係的學生。
近午的時分,綠陰靜靜地罩著水麵,偶有人來去,便聽得見腳踩石板的清脆聲。從
沿河的門窗望進去,有一個理發鋪子,沒有生意,剃頭師傅則躺在椅上看閑書。還有個裁縫鋪,縫紉機歇著,做衣服的人也不知哪裏去了,攤了一桌的布料。再有個門裏,坐著個麵容清臒的老者在讀書。此一派閑適與方才柯橋的甚囂塵上真是鮮明的對照,幾乎有些回不過神來。橋頭延伸出長巷,青石板的地麵很清潔,有搭起涼棚的貨攤,賣著些蚊香蒲扇的小物件。一個老人走來,身穿潔白的襯衫,手裏拿一柄折扇,笑問我們從哪裏來,回說上海,他便說:“我剛從上海回來。”慢慢地走了過去。顯然,周家橋雖僻靜,卻不是不臨世麵的,是鬧中取靜的世界。
後來知道,從柯橋去周家橋於我們說是走了冤枉路,周家橋就在華舍這邊。此後,我們還去過周家橋幾次,都是步行,隻半小時即到。可是,終不如這一回從柯橋方麵的水路進去,那一種霍然聲止的效果,如入仙境,是以後再沒有過的。
安昌的橋其實是值得一提的,雖然並不著名。由於安昌鎮的街市是依著一長條河而設,所以,河上的橋便是不可少了,可說是數步一橋。可惜我們去的那一日,是出黴的日子,於是,每頂橋上都搭了棉被、棉褥曬太陽,難免有些煞風景。可是,這橋卻有了股居家過日子的表情,很實惠的氣息。
四、鎮
住華舍的時候,還去過齊賢和安昌兩個鎮。在過去,齊賢是個區級鎮,級別要高於華舍和安昌。果然,齊賢的規模更大,規劃也更整齊統一,顯然是在計劃經濟的體製下擴建起來。街道很寬,郵局很大,學校,鎮政府,是那種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新派建築,工農式的官樣文章,氣氛整肅而呆板。還有一處名勝,石佛寺,掛著省佛教協會的牌子。總之,是可看出行政重鎮的遺跡。不過,現在卻是有些冷清,不像新起的華舍那樣喧鬧,人人爭先恐後似的氣氛緊張。齊賢的商店、街道、菜市、郵局,都很少見人,到了中午,有放學的小學生背了書包在街上奔走,略微熱鬧了一些,可是貿易集市卻拉了卷簾門,紛紛收攤,回家吃飯打午覺了。河岸停泊的船上也擺開了午宴,有酒有菜,或一家,或幾個,圍在一起,喝起了花雕。
從老街看,舊日的齊賢也是個富鄉,河麵寬闊,頂上跨了高大的石橋,山牆筆直的長巷,腳底是平整的青石板。屋脊高聳,黑瓦鋪頂,很是殷實。齊賢的曆史也是久遠
的,“齊賢”的名字就來源於大禹的年代,大禹受禪後,巡視天下,召集諸賢在此聚集計議國家大事。所以才叫齊賢。
安昌是個老鎮,是紹興三大舊鎮之一,這三大舊鎮是柯橋、鑒湖、安昌。人口要比華舍多,但因近些年華舍工業發展,外來人口多出三分之一,才顯得擁擠嘈雜,而安昌則要靜得多了。它地處偏僻,大約還有些守舊,因此我們在那裏看到了最為樸素的麵貌。和水鄉所有的鎮一樣,安昌也是沿河設街,街上有不少茶館,門口爐子上擱著才揭籠的肉包,蒸汽騰騰,門裏黑洞洞的,定睛看去,便見有方桌條凳,坐著幾個老人。還有箍桶的鋪子,大大小小的桶中,數那種小小的量米升最可愛,有一種拙巧。箍好的桶再上漆,荸薺色的漆,很耐心地一層層往上刷。麵店的門口支著架子,晾著幾米長的細麵條。有一家賣糕餅模具的鋪子很有趣,裏麵有一架腳動的旋床,老人腰背挺直地坐在高凳上操作,看我們好奇,便做給我們看,然後歇下手,點一支煙,徐徐地吸一口,說:倘若是電動的,是車不了這樣精細光滑的活計,又說:這種活,快不得,要慢慢地,才能做好。還有錫箔店、竹器店、鐵器鋪。沿街的鋪子裏有一個居多,就是書攤。繁榮的柯橋隻兩個報攤,新華書店是設在百貨商場。華舍也隻有一個出租書的攤子,同時還賣飲料雜貨。隻有這裏書攤多,有出租也有出售。書老板安詳地守著攤位,等太陽過來,就拉一個涼棚。隔河望見一座高大的房宅,門檻幾乎齊膝,掛有文化站的豎牌。過橋進去,見是幾進深的宅院,有一處牆破了,可鑽進一個小孩藏著。外麵炎日當空,裏麵卻涼氣森森。側屋裏亮著燈,走進去,是一間閱覽室,室內點著燈還很暗,原來是四壁的書架遮住了天光。書架全用鐵絲網著,可看見書脊卻拿不到手,要請裏邊的值班員取書。牆上掛著借書的章程,以及辦理借書證的章程。房間當中的長桌上滿是報紙,不時有人進來看報,居然其中有隔天的《新民晚報》。向那值班員打聽這大屋的主人是什麼人物,值班員說他也不知道,要問老年人,又特別說明他不在此工作,是星期天回家,臨時幫忙的。說罷就很熱心地叫住一個老太,老太和藹地問我們從哪裏來,回說上海,她便指了二樓的木窗說,晚上可以在樓上寄宿,床鋪席被一應俱全。我們謝絕道已在華舍住下,又問這房主是何許人。老太這又重新看一眼我們,說她以為我們就是房主的後人,因為房主就在上海,他是土改時離去的,房子就歸了政府,做了文化站,如今已破敗不成樣了。
和齊賢、安昌不同,華舍是個新興的鄉鎮。曆史上,它有著“日出萬丈綢”的名
聲,但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手工作坊,想來還是桑田為本,所以鎮是個小鎮,人口隻四五萬,老街的規模也有限。它的興起是在近年,隨著柯橋輕紡城的發展而發生。
去過齊賢和安昌才能領教華舍的鬧。
從早就一路鬧起。天不亮拖拉機就來了,運石頭,運磚瓦,然後卡車來了,轟然拉開一天的帷幕。菜市場裏人頭攢動,雞飛狗跳,攤位擠著攤位,都大著嗓門,奮力買賣。老街裏,船也來了,一艘挨一艘,泊得滿滿的。橋上橋下是上班人的自行車鈴響,油煎粽子的油鍋沸了,油條也下鍋了。剃頭鋪子在下門板,另一溜的發廊要略晚一些,裁縫銷卻開始燒熨鬥了。電動馬在搖,唱著怪誕的歌謠,隔壁的時裝門麵開張了,放起了錄音機,流行歌星的聲音頓時籠罩了老街。新街的郵局門口,早已經擠滿了人,都是彙款寄包裹的打工族,是剛下夜班的那一撥,隻等門一開,一擁而入,連插腳的空都沒了。然後,學校的廣播操音樂響起來,日頭也高了。
午後,有一段聲息略止的時間,菜市場裏空了,攤主們躺在竹椅上打盹。炸粽子、油條的油鍋掩了蓋,爐子也封了火,隻聽蒼蠅嗡嗡地飛行。三輪車歇在路邊巴掌大的蔭地裏,船泊在橋下邊。都在歇午呢。連雲港、廣東某地聯合演出的搖滾歌舞海報幹脫了糨糊,大半張揭起了,無精打采地一飄一飄,錄音機裏的流行曲也換了慢板。街後邊小巷子裏靜靜的,都掩著門,門口掛著小黑板,寫著錄像的片名。推推門,門後便閃出人來,警惕地端詳你,可看見屋裏有一角拉著簾布,有隱約的聲音,正放著錄像。還有落袋,在街邊搭起的涼棚下,三個兩個,臉色都很緊張,想來是賭輸贏的。說是靜,也是外麵靜,心裏還是鬧的,叫大太陽頭壓住了聲音罷了。到了四點左右,才又慢慢地活動起來。
打工妹上菜市場了,衣著鮮亮,耳上掛著金墜子,買了菜,叫一部三輪車坐著回住處。也有男工用自行車載著相好的女工來,在熙攘的街上穿行。街邊的爐子捅開了火,卻是賣酒菜小吃了,打工仔三五人圍了一張矮桌,喝著沒冰鎮的啤酒,等著炒菜。路口停著輛卡車,賣的是賤價的桃子,大半青著,人們爬上車鬥自己挑,還有賣水的車,一路走一路吆喝。再晚些,黑了天,幾盞路燈亮起,小吃攤就又多了些,油鍋嗶剝響著,油煙氣和瓜果菜皮的腐爛氣合在一團,空氣便有些渾濁。方才說過的那租書的小雜品店,擺出了一架電視機,圍著人看電視劇,也都是外地打工的,大都來自四川、江西及安徽。華舍的晚上,就是靠他們撐世麵,成幫結夥地散步,聚在鎮碑的台階乘涼。更晚些時,大約八點鍾的光景,華舍大酒店,一座貌似招待所的建築裏,就飄出了電子樂的
舞曲,窗戶上彩燈一亮一暗,有些夜夜笙歌的意思,舞會開場了。
華舍倒也不全是鬧,靜的地方也有的。有一日晚上特別悶熱難熬,大街小巷沒一處涼快,河麵上的風都是濕熱的。直走到老街頭上,一座水泥橋,站在橋心,才感到一點涼意。橋上乘涼的老頭很熱切地邀請我們,說要去那裏搬竹椅,他說的“那裏”是指橋下的一爿工廠。他告訴我們這家絲廠已經倒閉,工人都跑光了,隻剩下他一個人看廠。我們謝絕了他的好意,走下了橋,留他獨自在橋上。
五、公公
母親老友的老房子在張漊,多年前母親在那裏小住過一段,印象最深的是,後園裏摘來菜放進油鍋,菜的魂還沒跑出呢!現在,母親老友一家搬到了鎮上的教工樓,就請了一個公公看房子。
公公也是有來頭的,以前做過保甲長,又在哪個大碼頭學過廚子,後來就在母親老友的學校裏做校工兼廚師。每回去張漊老屋,廚房裏公公的菜肴都不重樣,有時是醬鵪鶉,有時是豬血,還有糟毛豆,後來公公發現了我們這種失禮的行徑,一見我們來,就把菜碗收進了碗櫥。
老屋已經破損得厲害,灶屋煙熏火燎成了個黑窟,地磚碎了,牆也有些酥。屋後的井枯了,水塘飄滿落葉,漚出了綠肥。燕子也不來屋簷下做巢了。公公一個人住在裏邊,卻過著風調雨順的日子。
每天早上,公公要去喝茶。他背著一個籃,籃裏放一件防天變的布衫,布衫底下是幾件點心,就去喝茶了。有一回我們上午十點光景在周家橋,見橋上走下公公,這是公公喝過茶回家了。公公在前院養了一群小雞,我們去時,已是第二群了,第一群被“格娘養的賤胎”黃鼠狼咬死了,公公這樣罵黃鼠狼。天好的時候,公公就在院裏的石凳上曬菜子,準備在屋後的菜院裏下種。菜院雖是荒了,可還栽著公公的幾架瓜豆葫蘆,還有南瓜。香椿樹一季季地吐芽兒,月季也年年地開花。
公公今年八十,耳朵是背了,喊他三聲隻聽得見一聲,路上遇見他,問公公去哪裏,回答說:慢走,慢走。你說公公再見,卻問你阿姆好 ?或者因為聽不明白,幹脆裝聽不見,一問三不知。
耳背歸耳背,公公卻是很領世麵的,一點都不落伍。聽他同人議論形勢,口中不時吐出銀行貸款,資金凍結,幹部腐敗一類詞彙。大事小事都逃不出他的見聞,去南方打工的人,華舍黑道的頭子,新起的樓,下台的書記,等等,等等,真是廣聞博見。
公公的兒女都離了張漊,有在紹興的,也有在杭州的,還有在上海的。公公哪裏都不跟去,一個人在張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