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蘇青(2 / 3)

蘇青不免得罪了兩下裏,男人和女人都要把她當敵人,但畢竟太過激烈,也流露出些言不由衷的意思。好像故意要把溫情藏起來,好使自己不軟弱。並且,一點鬆懈不得,稍不留意就會被打了伏擊。這就是獨立女性的處境,以攻為守的姿態。內心裏其實

還是希望有男人保護的,她與張愛玲對談時,不是提出過標準丈夫的五條要則嗎?尤其是第五條,“年齡應比女方大五歲至十歲”,是希望丈夫如兄長的。隻是知道現實不可能,也知道即便可能卻是要付代價的,便采取放棄。她既不要了,就有了權力批評。她比那些編織美夢迷惑自己的人要硬朗、尖銳,卻也少一些詩意。她是看得穿的,張愛玲也看得穿,張愛玲看穿了的底下是“死生契闊”,茫然之中卻冉冉而起一些詩意,是人的無措無奈因而便無可無為的悲和喜,是低伏的人仰視天地的偉岸而起的悲和喜,是有些悲極而喜的意思。蘇青的看穿卻有些看回來的意思。曉得做人是沒意思的,就挑那些有意思的去做,曉得人是有限的,就在有限的範圍裏周轉,曉得左右他人沒有可能,就左右自己吧!都是認清現實,也都是妥協,張愛玲是絕望的,蘇青卻不肯,不肯也不是強命的不肯,而是直麵的,在沒意義中找意義。但她不像冰心,在人世間能找到許多愛的。她的處境比冰心嚴酷得多,倒不是說處境不好,而是上海這地方做人的欲望都是裸露的,早已揭去情感的遮掩,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愛”也不是沒有,而是顯得不實惠。所以,蘇青是不能靠“愛”來安慰,而是需要更實在的東西。因此,她也是不會如丁玲那樣,跑到延安找希望。連延安的希望於她都是渺茫的,她就是實到這樣的地步,隻承認她生活的局部給予她的感受,稍遠一些,不是伸手可及的,便不被納入她的現實。像她這樣一個很少浪漫氣的人會做作家,也隻有在上海,繁榮的報業成全了她,龐大的市民讀者成全了她。

說蘇青目光短淺不錯,她到底還是誠懇的,忠實於一個井底之蛙的見識。那些鋒芒隻能氣人,還傷不到人。她對人世談不上有什麼大仇大恩、大悲大喜。隻不過是一些負氣和興致,這特別適合用於上海這個地方,用來對付眼前的人和事,最有效果,它占不了多少精神空間,是日常起居的形態。也別小看了它,它不過是從小處著眼,卻是能做出大事業的。上海這地方的高樓和馬路,哪一樁是精神變物質地變出來的?全是一磚一石壘起來的。你一進這城市,就好像入了軌,想升,升不上天,想沉,也沉不到底,你隻能隨著它運行。理想和沉淪都是談不上的。有這兩樣的早晚都要走,張愛玲走了,蕭紅也走了。蕭紅的悲和喜都顯得太重了,在這裏有些用不上,那是用於呼蘭河的大開圃的。男性還好些,可到民族危機、政治風雲中去開辟精神的天地,建設起他們的大恨和大愛,又是在那樣的年頭,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女性卻是生活在世道的芯子裏,憑的是感性的觸角。說是自私也可以,總之是重視個人的經驗超過理性的思索。上海這地方

又是特別能提供私人經驗的,不是人生要義的性質,是一些是非短長,決不是浪漫的蕭紅所要的,卻是正中蘇青的胃口。

倘若能看清蘇青,大約便可認識上海的女性市民。人們隻看見上海女市民的摩登,因這摩登是歐美風的,尤以巴黎為推崇,於是便以為上海女市民高貴優雅。卻不知道她們的潑辣。張愛玲的小說裏寫了這潑辣,可小說是小說,總是隔一層。要看蘇青的文章,這潑辣才是可信的。那能言善辯,是能占男人上風的。什麼樣的事她不懂?能瞞過她的眼睛?她厲害,刻薄,卻也不討人厭,這便是骨子裏的世故了,是明事理的表現,也是經事多的表現。麵上放開著手腳,無所不往的樣子,心裏卻計算著分寸,小不忍卻不亂大謀。是悉心做人的意思,曉得這世界表麵上沒規矩,暗底下卻是有著鋼筋鐵骨的大原則,讓你幾分是客氣,得隴望蜀卻不可。所以她不是革命者,沒有顛覆的野心,是以生計為重的,是識相和知趣,上海女市民個個都懂的,在她們的潑辣裏藏著的是乖。這乖不是靠識書斷字受教育,是靠女性的本能,還有聰敏和小心。

假如能夠聽見蘇青說話,便會在上海的摩登裏,發現有寧波味,這是上海摩登的底色。於是,那摩登就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鄉下人的執拗,甚至褊狹。這摩登看久了,能看出一股不服輸的勁頭,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你看那些舊照片上,南京路上如林的招牌店號,密密匝匝,你爭我搶的樣子,天空都擠窄了。底下的人群也是一窩蜂地上,櫥窗裏有什麼,身上就有什麼。都說上海熱鬧,這熱鬧也叫起哄,眾人拾柴火焰高的。看那霓虹燈的顏色,其實是一股子鄉氣。沒有些耿勁,是擠不進摩登的行列。看野史裏麵說,當年的江青午夜從片廠一出來,遇到劫路的,搶她的錢袋,她死拽住不放,讓打得鼻青臉腫,硬是沒讓得手。女朋友說何必呢,她回答道,上海這地方,沒有錢一步也不行,我說的就是這股子勁。當然,蘇青是要從容些的,因為她比較伶俐。光靠她留下的文字,很難為她畫個像,但大約她是那種“鑒貌辨色”的人,挺有人緣的,連孤僻的張愛玲,都與她做朋友。在上海,沒有朋友也是一步不行的,蘇青的任性是表麵,屬於資力部分的,心裏卻很機敏,準備著應變。想當年,她是何其活躍的一個,這活躍裏使著心力,好在她精力旺盛,這也是鄉下人的脾氣,不偷懶,不嬌慣。上海,可不是大小姐的世界,它講的也是男女平等,是對女性收回權力,也收回責任,不是像延安那樣,對女性講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