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蘇青(3 / 3)

蘇青的小說《蛾》,是有些“莎菲女士”的意思,雖是淺顯簡單,熱烈和勇敢卻相

似的。後來,丁玲去了延安。丁玲是要比蘇青“烏托邦”的,她把個性的要求放大和升華了,蘇青卻不,她反是要把個性的要求現實比。她過後再沒寫過這樣的“五四”式激情的小說。《結婚十年》幾乎是紀實性的小說,一點沒有誇張的,如實記敘。理想和犧牲都是言過其實,虛張聲勢,其實又何必呢?飛蛾撲火是太藝術化了,而蘇青即使在文章裏,也不講藝術的。這是她好的一麵,就是真實。蘇青寫文章,憑的不是想象力,而是見解。她的見解不是有個性,而是有脾氣。這脾氣很爽快,不扭捏,不呷咳,還能自嘲,單刀直入的,很有風格。而像個性,卻不是講風格的,而是講立場,這個,蘇青沒有。《蛾》裏麵的那一點,大約也是從俗了,不過,她的文字功夫還是好的,最大的優點是明白,描人畫物,生動活潑,說起理來也邏輯清楚,推理直接,帶著些詭辯,你很難辯過她,每一次筆戰,都以她的一篇最後收尾。這是有些寧波風的,俗話不是說“寧與蘇州人吵架,不和寧波人說話”?上海這地方,要的就是凶,是隨大流裏凶過一點頭,就是超凡出眾。

要找蘇青,其實不難找,那馬路上走著的一群一夥的女子,都是蘇青,蘇青不過是比她們凶一點的。當然,蘇青還會寫文章。懸鈴木的葉子換了多少代了,葉子下的蘇青也是換了裝的。這城市能撐持到現在,那燈說亮就亮,人是漫漫的一街,都是靠蘇青的精神挺過來的。這馬路上趕超先進的摩登,十年走完百年的路,也是靠蘇青那心勁挺過來的。再要看那報端報尾的文章,蘇青和她的論敵又回來了,不過是零碎了一些,散了的神來不及聚起似的。找一個蘇青,來的卻是一大批,偃旗息鼓數十載,此時又凶起來了。都在說上海的繁華舊夢,夢裏的人知道是誰嗎?說是蘇青你們又不信,她是太不夠佳人倩影了。要說上海舊夢的芯子是實實的一團,也怕你們不信。事情一要成夢,不由就變得輕盈起來,蘇青卻沒有回味的餘地。寧可是張愛玲,也不能是蘇青。因為張愛玲虛無,而蘇青則實實在在。想明白了,才覺得蘇青是可以穿那女式人民裝的,金性堯老先生不是說“當時傾國傾城的婦女都是清一色的,要知道在五十年代這便是風靡一時的女式‘時裝’了”?蘇青為什麼不穿?這就是蘇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換了張愛玲,麻煩就大了。其實,旗袍裝和人民裝究竟有什麼區別?底下裏,芯子裏的還不是一樣的衣食飽暖。雪裏蕻還是切細的,梗歸梗,葉歸葉;小火燉著米粥,煉丹似的從朝到夕,米粒兒形散神不散;新下來的春筍是用油醬鹽焗的,下飯甚是可口。這平常心雖是沒有哲學作背景的,卻是靠生活經驗打底,也算得上是千錘百煉。張愛玲也是能領略生活細節

的,可那是當作救命稻草的,好把她從虛空中領出來,留住。蘇青卻沒有那麼巨大的虛空感,至多是失望罷了,她的失望都是有具體的人和事,有據可查,不像張愛玲茫茫然一片,無處抓撓的。蘇青便可將這些生活細節作舟筏,載她渡過苦海,在這城市最暗淡的時日裏,那緊掩著的三層閣樓窗戶裏,還飄出一絲小壺咖啡的香氣,就是蘇青的那舟筏。這城市的心氣高,就高在這裏,不是好高騖遠,而是抓得住的決不放過,有一點是一點。說是掙紮也可以,卻不是抵死的,是量力而行,當然,也有亢進和頹唐的,但我講的是中流砥柱。那最大群最大夥的,卻都是務實不務虛,蘇青是其中的一個,算得上精英的。在那個飄搖的孤島上海,她隻有將人生看作一件實事,是必要的任務,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負起責來。還有以後的許多飄搖不定,都是憑這個過來的,談對上帝負責,也不談對民眾負責,隻說對自己,倒是更為切實可行,在這個城市裏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勁,不是說胸襟遠大,而是說決心堅定,否則就頂不住變故的考驗。蘇青是堅持到底了。作為一個作家,她是從文壇上退場,默默無聞,連個謝幕儀式都沒有。可作為一名市民,她卻不失其職,沒有中途退卻。她的被埋沒,其實也在意料之中,時代演變,舊的下場,新的上場。傳奇的上海,又將這替換上演得更為劇烈,當年的聲色,有多少偃旗息鼓,煙消雲滅。一個蘇青,又有什麼?她不早就說過,在人家的時代裏,隻能是寄人籬下?我想,蘇青即便是穿人民裝,那人民裝也是剪裁可體,並且熨燙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褲。等那毛料褲磨損得厲害了,蘇青便也上了年紀,到底好將就些。不是大徹大悟,而是沒辦法。沒辦法就沒辦法,牢騷是要發幾句的,苦經也須歎歎,然而,僅此而已。

1995年5月25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