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個男人的家,妍妍的禁室裏,妍妍已經極度疲憊,極度衰弱,有如大病初愈。一夜又一夜的山搖地動,一夜又一夜的暴風驟雨,一夜又一夜的電閃雷鳴,外加一日又一日的繁重的,消耗能量的,被動的“任務”,沒有限界的體罰,沒有終結的粗口...早已達到妍妍的內心,精神的承重值的最大臨界點。相較於她嬌小的,羸弱的身體,她的孤獨,脆弱,膽小,敏感,無助,憂鬱的心,不知道,要疲憊多少!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疲憊,那種疲憊,足以讓人不想再爬起來去麵對麵前的人和事。讓人產生一種深度的慵懶,慵懶之後是一種看不到前麵還有什麼可能性的感覺——足以攝人魂魄,取人性命的感覺。
現在的妍妍,隻剩下僵臥在床上去發呆的氣和力了。現在運作的,隻有她的思想,她的意識。“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她喃喃地念著她學生時代讀過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那是放翁暮年時作的一首詩。當念到“尚思”的時候,一陣劇烈的酸楚和苦澀衝進了她的易碎的內心,使它劇烈地抽搐起來。她悲哀地望了望外麵,已經是晚上,外麵顯得黑壓壓的。
“還會有人知道我嗎?還會有人曉得,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有我這種人在受苦受難嗎?還會有人……來救我嗎?”想到這裏,她更加悲哀了,臉上的蒼白加倍了。放翁之所以“僵臥孤村”的時候,還能“不自哀”,還能“尚思為國戍輪台”,因為他知道,偌大的朝堂中,位列兩旁的朝臣,還有高高坐在金鑾殿龍椅之上的皇帝,還沒有把他這個忠臣赤子,徹徹底底地從他們的視線中開除,他還相信,有一天,那些穿著蟒袍係著玉帶的人們,還有黃袍加身的,具足著無上威權的,位居萬人之上的,龍一般的人物,有一天會幡然醒悟,有一天會良心發現,會想起世界上還有一個他存在,會徹底底地看清,重視他的價值!可是她呢?她呢?她呢……她悲哀地把頭埋在兩臂之內,良久。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現在的她,大概也隻能“臥聽風吹雨”了,隻能靠這個來為自己索然無味的生活增添點可能的樂趣了。她想起她以前讀過的,自己非常喜歡的一部小說——瓊瑤的《窗外》,那是瓊瑤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曆寫出來的,是瓊瑤的言情小說處女作。說起來,也算是瓊瑤的早年回憶錄,小說中的主角江雁容,是個愛做夢,愛幻想的少女,除了父母,她還有一個疼她愛她,懂她,關心她的老師——康南。隻可惜,在父母的壓力之下,她和老師無法走到最後——無法死別,畢竟生離。妍妍覺得,江雁容,還不如楊過。楊過雖然沒了父母,沒了右手,他還有小龍女——他的姑姑,他的龍兒。
可是現在的妍妍呢?身邊除了夜夜向她索取,夜夜向她求歡,夜夜拿她發泄的,粗野,壞脾氣的家夥,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剩下的了。父母...爸爸媽媽...現在她真正地嚐到天各一方是什麼滋味了。她不由得又濕了雙眼。
爸爸媽媽,我還會見到你們嗎?
她敏感的,憂鬱的心,悲哀地想。
她覺得,自己和那個愛做夢,愛幻想的江雁容比起來,實在是弱了十萬八千裏還不止。雁容雖說憂鬱,敏感,孤獨,情路艱辛,堪比九九八十一難,但是,她還可以幻想,還可以做夢!可是,我,高妍妍呢?我還有資格做夢麼?還有資格幻想麼?就算是可以做夢,可以幻想,又有百分之幾的概率可以實現?
哦!也許,隻有在夢裏才能充分地享受與父母的天倫之樂吧!
她捂住嘴,抽泣起來。
正當她出神的時候,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妍妍不由一驚,這情形是多麼熟悉啊!緊接著,她身邊那個昏昏欲睡的男人,此時也爬了起來,穿好了衣服,向門口走去,妍妍的心裏不由害怕起來——難道?她心裏的害怕轉化成劇烈的恐懼,不……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她連忙迅速穿上所有衣服,迅速挪到床邊,再小心地下了床,又迅速又躡手躡腳地逃進衛生間裏,並關上了門。
因為好長時間沒有清潔,廁所裏彌漫著刺鼻的,難聞的味道。但她顧不了那麼多了。與再次被賣掉,再次被汙辱,再次...那股難聞的,讓人作嘔,欲吐的氣味,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的說!
外麵傳來了說話聲,聲音中還夾雜著恐怖的淫笑!妍妍不由渾身顫抖,就連抽泣也變得停不下來了,她不能控製自己。她連忙用一隻手捂住嘴巴,竭力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音。竭力不要讓衛生間以外的人知道,在衛生間裏,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然而,外麵的聲音的性質,忽然發生了豹變,由方才的談笑風生,變成了追查犯人般的,瘋狂尋找的聲音。妍妍不由得“啊”出了聲,緊接著嚇得緊緊捂住嘴巴。屏住呼吸。外麵的聲音覺察到了有其它的聲音一閃而過,頓時發出了警覺的信號。妍妍的神經被繃緊了。外麵搜尋的進程也加緊了。已經緊張到不能自已的妍妍,無法控製自己不發出聲音,終於,外麵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吱呀——”門被打開了。望著突如其來的那個人,妍妍頓覺天昏地暗,感覺自己本來就沒剩下多少的,都被毀滅了,不要不要的。於是,曾經的那個情形,又複製到了她的麵前!她知道,當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在她的“男人”麵前,滿臉堆笑,遞上一筆錢,她的“男人”,也滿臉堆笑...的時候,宣告了自己又要被推向了一個未知的境地了!自己又要被……又要……也許……天可憐見,突然讓她遇到了一個真正愛自己,體貼自己,關懷自己,不介懷自己的過去的人,哪怕他是卡西莫多都無所謂!也許,她麵臨的未來更加不堪...啊!啊!原來“也許”才是最可怕的啊!
魯迅先生的《祝福》裏有這樣一個片段:
“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裏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隻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麵的?”
“唉唉,見麵不見麵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裏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幹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裏,在無聊的書房裏,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遊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隻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裏談話,仿佛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隻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衝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裏,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
如果,“我”能夠給祥林嫂一個確切的答複,不管是直接告訴祥林嫂“有靈魂”,或者幹脆回答“有地獄”,再或者丟下一句“死了的人還可以見麵”這樣的話,都不足以取她的性命,可就是那一句“說不清”!就是那一句“說不清”!讓她無所適從,讓她不知所措!
妍妍止不住雙膝一軟,匍匐於地,痛苦不已,苦苦哀求,可即便如此,卻還是被那個男人連拖帶拽,帶上了別一輛麵包車。
麵包車是同樣的——同樣的款式,同樣的形狀,同樣的顏色,但司機,卻是不同的,目的地……更加是不同的。
這一次...又會是去哪裏?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又是……一個未知的領域,
又要去……一個未知的所在……
又是……一段充滿著未知的旅程……
因為未知,所以不確定。
因為不確定,所以讓人不踏實,讓人不安,讓人慌,讓人害怕,讓人不能安定,讓人沒有安全感。
麵包車在行駛的途中,忽然,車輛顛簸得厲害——看來,地麵一定不會是平整的,車輛一定不是行駛在公路上。
難道?……
妍妍的心理的不安又強烈地湧動了。
她連忙抬起頭,望向窗外,外麵的建築,已經不再是高樓大廈,所有的房屋,最高,最多的層數,撐死了,不過二層而已,也看不到貨物琳琅的超級市場,隻有普通的小賣部,小日雜店,小水果攤...越往前走,眼前所見的,所有的建築,所有的住房,所有的屋……越來越普通,越來越一般,越來越寒酸,越來越陳舊,越來越衰敗,越來越……而且,地麵上還稀稀落落地矗立著幾間從未在都市常見的,不知道用來幹什麼的小房子,它不是用鋼筋水泥造成,更不是依磚瓦造就,它們的房頂,都是藍色的,看起來,好單薄啊!那是用一種好像叫“彩板”的東西做的……所有的所有,仿佛都是在宣告,這裏是一個叫做城鄉結合部的地方——她已經遠離城市了!越來越遠了!
妍妍跌坐在椅子上,半日無語。
“求求你,讓我回家吧...”
她又一次哭著哀求,聲音是那麼可憐,那麼懇切!那麼誠摯!那麼悲哀!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楚楚可憐的那雙大眼睛,閃著哀求的,乞求的神色。
這一次,麵包車上,專心開車的,是一位老司機——不知道是不是那種資源特別多的那種——不得而知。實在不得而知啊!
正在專心開車的,那位老司機,顯然被妍妍的苦苦的乞求轉移了注意力的焦點,起先,他還好言相勸,軟語安慰,巧言令色,言語中透露著濃濃的,堪比鬼穀子的,陰謀的味道,又帶著下意識發出的,讓妍妍感到毛骨悚然,如茫在背的笑聲……顯然,這並沒有奏效,應該也不會奏效的啊!不但如此,妍妍的聲音,更加顫抖了,她的乞求,更加懇切了,她已幾近搖尾乞憐,然而,她這麼懇切,這麼誠摯,這麼低三下四,所有這一切,換來的,卻隻是老司機的爆狂,煩躁,咆哮,怒罵與粗口——流水的人,鐵打的粗口——似乎,人越到老,脾氣就越不好——啊!大概還處在更年期的階段吧!
車開到了目的地,妍妍被老司機一下子,粗暴地,用力地,狠狠地推下了車。司機雖然老,力氣卻絲毫不老哇!再加上心裏那無處渲泄,無處排解的無名之火!透過因為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和強烈的痛感,而朦朧的淚眼,她看到,這個地方,既沒有公路,也沒有馬路,更加,沒有柏油路!這裏,所有的能夠供人,車輛行走的,就隻剩下,坑坑窪窪的,泥土組成,造就的所謂“道路”!一旦下雨,地上,就會給雨打透,進而,變得泥濘,變得鬆軟,全然喪失幹燥時泥土所具有的承重力。隻消一腳下去,就往下陷了少許,再拔出來,腳底便沾滿了泥。而地上的,所有的建築——一律都是低矮的,簡陋的磚房,有的已顯破舊,實在寒酸極了。而有的,卻已破敗不堪。實在無法想象,它們在暴風暴雨中搖搖欲墜的樣子。想來,這裏一定是鄉村,不,準確的說,應當是山村,似乎更相對合情合理一些。這裏,既沒有像《鄉村愛情》裏麵的象牙山村那樣,招商引資,也好像,至始至終,沒有很好的開發過。不知道這裏有沒有什麼資源,可供開發?深圳曾經就是個小漁村,現在可是改革開放的窗口呢!而這裏,這裏……一眼望去,這裏貌似沒有邊際,沒有疆界,沒有盡頭,像大海一般,一望無垠,像宇宙一樣,既不是托勒密所說的,以地球為中心,也不是哥白尼所說的,以太陽為中心,應該是布魯諾所說的,沒有中心,是無限的。這裏,儼然就是一片灰色地帶,不知道,從哪裏,哪個方向,才可以看到城市。更不知道,有沒有走出這裏,回到家裏的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