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構不成威脅的“情敵”(1 / 3)

一線曙光偷偷爬到磨砂玻璃上,洗浴室裏的燈依然亮著,霧氣充滿了房間,連燈光都被水霧吞掉了。

浴室裏不時傳出女孩子嘰嘰嘎嘎的笑聲。

這是高等船員的浴室,有浴缸,也有蓮篷頭的淋浴。這是二副和莊三更的專用浴室,唐嵋向莊三更要來了鑰匙。

唐嵋真沒想到,洗去臉上的汙垢,海石花有如出水芙蓉那麼俏麗,還真是個漂亮女孩呢。她有一雙杏子樣的明亮眼睛,眉毛象一片柳葉,又細又長,眉梢幾乎伸入發際;鼻子有點翹。

使她增加了幾分頑皮的孩子氣,特別是她那兩顆小虎牙,一邊一顆,一笑就露出來。逗人喜愛。

其實,海石花已經十七歲了,可看上去頂多有十五歲,長期的顛沛流離生活,她在長身體的時候缺乏必要的營養,身體發育的不好,胸脯扁平,精瘦的象個男孩子。

海石花的頑皮相、淘氣勁也象男孩子。她泡在浴缸裏,望著坐在浴缸沿上給她擦背的唐嵋,突然伸出手去,在唐嵋那突起的乳峰上摸來摸去,還嘻嘻直笑。被她摸得奇癢難耐,唐嵋狠狠在她脊背上拍了一把,說:“你真該死,摸得人家怪癢的。”

海石花縮回手,仰臉望著結滿水珠不斷往下滴涼水點的天棚,說:“我記得我小時候,每天晚上都是摸著媽媽的奶頭睡覺的。唉,三年了,也沒辦法給家裏捎個信去,媽媽還不知道我和爸爸的死活呢。”

唐嵋又回未給她搓背,一串一串的泥卷順著海石花的肩膀、胳膊掉下來,唐嵋抿嘴笑道:“小髒孩,你真夠髒的了,至少能搓下五磅泥來!”

海石花說:“野孩子還講什麼幹淨不幹淨!晚上睡垃圾箱、睡沙子房,幹淨得了嗎?”

“睡沙子房?”這可是唐嵋聞所未聞的。

“沒聽說吧?這是我起的名字。”海石花說,“我在索馬裏、坦桑尼亞的沙漠裏流浪過。我還真有點舍不得那些有趣的日子呢!那裏熱得出奇,白天沙子曬熱了,晚上還燙手,扒開一個沙坑,鑽進去,再用沙子把全身埋起來,隻留腦袋在外麵,嘿。

保管到天亮沙窩還是熱乎的呢!你沒見過吧?那裏的人沒有用手紙擦屁股的,在沙灘上拉過屎,腳一撥拉,埋上完事,撅起屁股,抓一把熱乎乎的沙子往屁股上抹蹭幾下,提上褲子就走,挺省事的。”

唐嵋捂著嘴笑了起來:“你也那麼幹?”

“那還用說?”海石花說,“有錢的城裏人就不用沙子擦屁股了,拉完屎,提一把水壺,往屁股上澆水,邊澆邊用水洗。”

唐嵋又咯咯咯地樂起來。

海石花知道得真多,從大沙漠的鴕鳥到獅子、大象,從南非的腰果樹到部落生活,她講起來滔滔不絕。

“你真是個野姑娘!”唐嵋笑著說,“真難為你,這好幾年,你從北非流浪到南非,人生地不熟,你怎麼過的呢?若我呀,一天也活不成。”

“到那種時候,你也就行了。”海石花齜著兩顆小虎牙說。

“我什麼都幹過,幫人家砍甘蔗,幫人家背礦石,沒飯吃就去要,要不來就去偷!你笑啥?不偷就得餓死! 我還殺過人呢,你信不信?”

唐嵋嚇得一抖,拿搓浴巾的手從海石花脊背上移開來。

海石花縱聲大笑起來。笑夠了,她一邊若無其事地往身上撩熱水,一邊說:“不過,沒殺死,我手勁太小。那天我們正在沙窩裏睡覺,來了一群人,把我們全都從沙窩裏提出來,嘴裏塞上布,帶到了船上。我一看,全是小黑孩,他們把我也當成黑孩子了。開船的時候,我和一個小黑孩爬到了甲板上,找了一把砍柴刀,照準一個戴圓頂呢帽的人砍去,我看見他的肩膀淌血了,哇哇直叫,我跑了。我原以為能一刀把腦袋砍下來呢!”

唐嵋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時不知道是恭維她對,還是規勸她好。

“你別害怕。”海石花嘻嘻一笑,伸手在唐嵋光滑柔潤的腿上摸了,把,說,“我分得出好壞。為好人,我把心挖給他都行。”

唐嵋一時百感交集。海石花的經曆,對她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她可憐海石花,同情她,對她的野勁也有幾分怵憚。

唐嵋替海石花梳理著濕淋淋的頭發,問:“你真是個鬼精靈,雷北利號是軍事運輸船,又有護航兵,你怎麼混到船上來的?”

海石花仰起臉來咯咯一樂,說:“那些護航兵?還不抵看門狗管用呢!你再也想不到吧?我是躺在山炮口裏上船來的!”

唐嵋老大吃驚,又有點不信。

其實,海石花真是這樣混上船來的。白天,她在伊尼亞巴港看好了,知道堆在碼頭上的大炮、軍火都要裝上雷北利號。

她就在夜間溜進貨場,先時鑽到炮衣裏去,然後從麵盆口粗細的山炮口裏爬進去,鑽進炮膛裏。這樣,她被起重機吊上了雷北利號,又同大山炮一起穩穩當當地落進了彈藥艙。

聽了海石花的講述,唐嵋用手指頭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說:“你這野丫頭,什麼事你都幹得出來呀!”

海石花咯咯地樂起來。

洗好了澡,兩個人坐到椅子裏晾著身子準備穿衣服。

望著唐嵋潔白如脂的身子,海石花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是混種吧?你身子怎麼那麼白?象豆腐做的。”一邊說,一邊毫不在乎地嘻嘻哈哈地笑。

唐嵋的臉呼地紅了,血一勁往頭上湧,她覺得受到了極大的汙辱。她長了這麼大,受到的都是禮遇、尊重和諒解,還從來沒有人敢在她麵前這樣放肆地稱她為“混種”,多難聽的字眼啊!她隻差罵出“雜種”來了。

唐嵋又沒有辦法惱怒! 你著,她又象個小猴兒一樣趴到自己肩頭上來了,傻裏傻氣地問道:“嵋姐姐,你說,女人沒有男人真的不能生孩子嗎?”

“去!”唐嵋心裏的怒氣一時全消了,臉上卻裝出惱怒的樣子訓斥說,“還象個女孩子嗎?什麼話都胡唚!”

海石花噤噤鼻子,吐吐舌頭,拿一塊幹毛巾過來給唐嵋擦頭發:“不叫問就不問唄,幹嗎生氣呀!你不說,反正我早晚。

也能知道。”

又是一臉笑嘻嘻。

真拿她沒辦法。唐嵋沒理由發作,在這樣單純、稚氣而又剛烈、倔強的野姑娘麵前發脾氣,隻能證明自己沒有涵養!海石花肯定是有嘴無心。

人是衣,馬是鞍,這話一點不假。

洗過澡,換上了唐嵋拿給她的衣服以後,海石花頓時成了苗條秀氣的小天使,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有點肥,裙袖飄飄,更顯現出海石花身上獨具的那種野性的、沒經過禮儀熏陶過的純樸美。她穿的上衣是套頭的白色印花衫,愛爾蘭式的,領口處有一排明紐扣,是緊袖口的,有掐腰,下擺紮在裙子裏。裙子是水紅色的,是百褶裙,由於她瘦,裙子穿在海石花身上,顯出不止一百個褶的樣於,海風一吹,裙子常常鼓起來,象風帆,象十九世紀那種用鋼絲裙墊墊起來的裙子。

“過來,海石花。”莊海泉樂得合不攏嘴了,“讓我看看,嗬!

真夠漂亮的了!隻是,鞋太大了一點,鞋跟也太高了,走路要摔跤的吧。不要緊,等到了蒙巴薩,我帶你去買一雙新鞋,任你自己挑。”

“我要那樣的。”海石花撒嬌地一歪脖,指指唐嵋腳上的鹿皮小靴子。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了。

“嗬,挺會摩登呢!”莊海泉說,“依你,就買小鹿皮靴。走,我帶你去見見船長。”

“我不去。”海石花撅起嘴來往後退,靠在了船欄杆上。

“我也不能把你藏在煙荷包裏呀!”莊海泉說,“咱一不求他,二不吃他,叫他也見識見識,咱海石花打扮起來賽天仙,不是小叫花子。”

這一說,海石花樂了,虎牙一齜,說:“走就走。”

天已經放亮了。這是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三日印度洋上寧靜的黎明,值日水手在左麵回廊的揭示板上,用英漢兩種文字標明了這個日子。

太陽還沒有出來,朝霞卻象先行官一樣為它出來開路了。

東天有一片薄得象絲絮般的雲彩,半透明狀。千萬束朝霞的光束就從雲彩後頭扇子麵狀噴射出來,使東麵的海水出現一片耀眼的金色。風不大,海水輕輕地湧動著,左舷外象鋪著一塊玄青色的地毯,而右舷外則象是展開了一幅金色的錦緞,而船頭拱起來的浪花,就如同翻起來的水銀,亮晶晶的,看上去份量好重。

離開早飯還有一段時間,炒勺的叮當聲混和著大師傅小彌勒的京腔不時從廚房氣窗裏飄散出來。

船員們正穿梭一般上下,他們在執行詹姆斯船長的命令,忙著把行李搬到甲板上來,挑選著自己認為安適的下榻處。一般人隻是把簡單的鋪蓋、換洗衣服搬來就算了,海員們都有這樣的常識:一旦發生海難,你縱然是腰纏萬貫也沒有半點用處了,你總不能抱著金磚跳海去逃命。

也有例外。李英民上上下下五六次也沒有搬完,除了行李,他連臉盆、餅幹筒、拖鞋都搬到甲板上來了,還有一隻木質的洗腳盆。沒人嘲笑他,大多數人都知道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有著比女人還小的小心眼兒。用小彌勒的話來說,他是“一個銅錢掰成兩半花”用主兒,修萬峰說得更要挖苦了:“一文錢能攥出銅水來,攢著錢留著鋪棺材底用。”

這會兒,李英民正撅著屁股在絞盤機後頭整理亂七八糟的東西。詹姆斯船長走過來了,站在他背後打量了好一陣,才說:“李技師,你真有趣。若是萬一發生意外,我專門撥給你一個救生艇,怕都不怎麼夠用吧?”

這話,就有點“英國幽默”味道了。李英民是不知道幽默為何物的人。他技術不壞,肯動腦筋,肯下力氣,對人與人間的交往也象對待齒輪、螺絲釘一樣,釘是釘,鉚是鉚,一絲不苟,他幾乎聽不出別人對他的椰揄和取笑。他有一個“萬寶箱”,這雅號是修萬峰給起的。其實,所謂“萬寶箱”就是一個鐵皮工具箱,從前是放活扳手和其他各種用具用的。李英民平時喜歡撿舊物,別人扔掉的牙膏皮子、爛繩頭、廢鉛絲他都撿起來,收到“萬寶箱”中,每到一處港口,他就抱著箱子下船去賣破爛,據說日積月累,他竟攢了幾百英鎊了,也許是誇張,反正他有錢是肯定了的,隻是他從來不向別人說真話,反倒是到處哭窮。

聽了詹姆斯船長的嘲諷,李英民回過頭來撓撓小乎頭,說。”破家值萬貫啊——噢,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俗話,嘿嘿……”

詹姆斯笑笑,走開了。

說實在的,詹姆斯很不得意李英民。據他了解,船上的人沒有幾個人和李英民有什麼交往,不但英國人討厭他,中國人也不同他來往共事。他的人緣不如紅胡子威廉。船上的人凡事喜歡拿紅胡子威廉劃線、打比方。威廉好惹是生非,粗魯,本來就有點萬人煩的味道,倘若連紅胡子都不如的人,那品行不問自知了。

不過,船上離不開李英民,他是有名的“萬能鑰匙”。就是說,哪地方技術上出了故障,他可以做到手到病除,他稱得起真正的技師。

去年,雷北利號行駛在海上,鍋爐火室的拱頂磚塌落,很危險,按慣例,要等待熄火幾日火室全部冷卻後才能搶修。這樣一來,讓一條不能行走的船停泊在隨時有風暴的險惡的印度洋上,那是太可怕了。當詹姆斯和莊海泉找上門來,叫李英民拿主意時,李英民漫不經心地說:“熄火就能修補。工餞呢?得額外加五十鎊。”說完就閉目養神了。那樣子真能恨得人牙齒發癢,恨不能摑他幾個耳光解氣。詹姆斯答應了李英民的要求,而且格外大方:“五小時內完工,給你一百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