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顯得那麼寂寞!
鉛灰色的海浪千百次地重複著一個單調的動作,湧起來、摔下去……同時也千百次地重複著一個單調的聲音:嘩啦、嘩啦。大海太寂寞了,那浪越湧越沒有興致,它們在鉛色的天空下,差不多要窒息過去了。
毫無變化的一切,已經包圍了救生艇差不多五天了!沒見過大陸的海岸線,沒見過小小的珊瑚島,甚至沒見過海鷗,沒見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這使人們憂鬱地意識到,他們距離有人煙的地方太遙遠了!連海鷗的翅膀都達不到的地方,還會有什麼希望嗎?
小艇是挺漂亮的,主帆是方帆,竟然是紅色的,富於浪漫色彩,這使人想起一個美好的童話故事:《紅帆》來。小前帆是三角形的,卻是純白色。紅白搭配在一起,漂遊在大海上,那色彩實在是挺浪漫的、很有詩意的。
幾天以來,天挺幫忙,大海也挺幫忙,沒有起風暴、沒有變風向、沒有掀巨浪。西南風把紅帆、白帆吹得圓圓的,象闊佬的大肚子,係帆的索也繃得象弓弦一樣直。小船一直向著東北方向駛去。
如果這是在近海,誰都會以為這是一支高雅豪華的遊艇,誰部會以羨慕的眼光目送著它在海上輕快地滑翔。
然而,這是一條寂寞的船,載著一船沒有生氣的人們。所有的人都處在半醒不醒的狀態,你靠著我的脊背,我頂著你的肩膀,他們是對方相互的支點。反正小艇上容積是有限的,誰也別想得到躺一躺的舒適。人人的腿都麻木了,失去知覺了。
他們不知道擠在這狹小的小舟裏還要在海上漂流多久。頭幾天,人們總還抱有一線希望,不時地向海天相接的地方了望,希望發現大陸的邊沿、島嶼的影子。沒有,隻有寂寞的海、單調的浪陪伴著他們。他們的興致、他們的希望也好象攪拌在那寂寞單凋的海水中了,隨它去鼓蕩、搖晃吧。
這些都還能忍受,這種帶著大自然淫威的磨難,把最暴躁的紅胡子威廉、最愛動的海石花、最樂觀不過的小彌勒都磨軟了,他們本來是有棱有角的石頭,質地比柔軟的水不知道要硬上多少倍,可他們最終是敗將,他們成了圓圓的鵝卵石,隻能隨著潮水馴服地滾動。
最叫人受不了的,不是饑餓,不是肉體的折磨,而是缺水!
印度洋上的太陽好毒啊!這裏的天空好象格外低,太陽每天象下火一樣烘烤著小艇,空氣浮桶熱得燙手,不敢去摸,小艇的木板、金屬也成了烤人的高溫箱,太陽好象發誓要把人體裏剩餘的最後一點水份吸幹似的。人們越是盼雲彩,天空越是晴得透亮,晴得一絲雲彩不見,人們可以看清太陽蒸散著水汽留在水麵上的波紋式的氤氳。海水是涼的,你用它撩在身上吧,用不了幾分鍾,就有一層鹽堿附著在皮膚表麵,糊住了你的汗腺,使你有汗都冒不出來,那滋味別提有多難過了。
由於過多的強烈的紫外線的垂直照射,人們的皮膚出現一塊一塊的紫外線斑,由於幾天來水的補充不夠,人們的口唇幹裂、爆皮,甚至出血,大塊頭的紅胡子威廉、鐵塔似的輪機長莊海泉好象突然被榨幹了水分,整整瘦下去一圈,人象小了一號!
為了保存體力,防止無謂的消耗,莊海泉下令,除了一天四班輪流值勤了望的人以外,其餘的人不準交談,閉目養神。
有的人象被麻醉劑麻深了,始終昏昏沉沉,脖子都挺不起來,叫人擔心他們會從此睡過去,直接過渡到另一個世界;也有的人倒是想沉入夢鄉,可是高度亢奮的神經使他們無比煩躁、極端多疑,有點象狂想型的精神病患者。莊三更就屬於後一種類型。
今天早上開始,是他值勤。毛瑟槍放在他的腿上,他倚坐在主桅下麵的粗索上,身子不時地隨著時緊時鬆的繩索晃動,他的頭上是一塊紅雲般的紅帆,此時它被十點鍾的太陽照射著,太陽光穿透了紅帆,把紅彤彤的色彩塗到人們的臉上,人人臉上象恢複了血色。
莊三更一雙眼睛是紅的,滿布血絲,幾乎看不到眼白了,白皙的臉上有幾塊紫外線斑,他的嘴唇顯得比從前厚了一倍,呈現著浮腫。”
他的腦子裏時而象真空,時而象湧動著大潮的湍急的大海;更多的時候象瘋人或臆病患者非理性的頭腦。好多毫不相幹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忽而亂七八糟地湊合到一起,忽而又裂變成許多滑稽可笑的、險象環生的東西。
好涼快呀,好愜意啊!
莊三更正享受著人間最大的快樂。他覺得自己在花果山,在水簾洞口,任那當做門簾的飛瀑傾瀉到自己頭上,仿佛自己的周身細胞都水解了、溶化了,象溶解到水中的鍾乳石一樣;不,不是什麼水簾洞,而是一眼懸在山間的泉,它那麼高,那麼難於登攀。路是長滿了荊棘的路,他每向前爬一步,都要有一些針刺紮到皮膚裏,痛入骨髓,他不能停下來,那山泉的吸引力太大了!他明白,隻要他爬到山梁,他就會活命,他將把嘴堵在那眼泉上,讓泉水象血液一樣流遍他周身,使那些枯萎的細胞重新得到滋潤。他爬呀爬,目標越來越近了,那是什麼聲音?啊,水聲,山泉的壓力好大呀,它從山岩深部直射出來,象一條高壓水龍!對,抓住那棵小樹,往上攀,啊,馬上沾到冰涼的水了……一個紅毛怪物霹靂一聲斷喝,從天外什麼地方飛來,也許就是從山裏鑽出來的,他隻吸了一口氣,便把泉水吸幹了,怪物再吸一口,從原來的泉眼處噴出一股火龍,直向莊三更燒來,好熱,他快要被烤焦了,他大叫一聲,折下了深淵……
唐嵋正輕輕拉他的衣袖:“你怎麼了,又做惡夢了吧?”
莊三更摸一把被太陽烤得火辣辣的臉,想張嘴回答一句,他覺得兩片嘴唇象磁石的陰陽兩極,緊緊地吸在一起,怎麼也啟不開。他望著在船舷下嘩嘩滾去的海水,真恨不能一頭栽下去喝個飽,先暫時解解渴,然後再受更難過的熬煎。
被小艇切開的水麵,拖起的兩條剪子股形的水紋嘩啦嘩啦地響著,這單調乏味的水聲中,怎麼伴有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