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本來看上去是濃黑的雨雲,卻被強風鼓蕩著,向大海的一隅飛去,一滴雨也沒落下。它象小島上匆匆的過客,隻留下一片一閃而過的暗影。
雷北利號海員們為一個在特定情況下被批準為海員的中國姑娘舉行了最隆重的海員葬禮。章水厚把一套海員製服穿在了海石花身上,她胸前別著一枚金錨徽章,她身旁擺滿了野花和各種好看的貝殼,她象古代王室公主一樣,在珍珠般的貝殼叢中長眠。人們沒有力量為她鑿出一具石棺了,他們找到了一處凹陷的石坑,這就成了海石花的天然墓穴,人們在石坑四麵垛起各種形狀的石塊,一直壘到封頂。
區四斤砍了一截樹,剝光了樹皮,請唐嵋寫墓碑。唐嵋哭得淚人一般,她哭了寫、寫了哭,對幾次寫出來的墓誌都不滿意,後來,她索性往最簡單上寫,她覺得越概括越有力量。她曾去找莊三更幫忙。莊三更搖搖頭,說:“我沒這份心思了。你我都免不了是這樣的命運,海石花死在頭裏,還有這麼多人哭她、祭她,她夠幸福的了。用不了幾天,我們會倒斃在山坡上、沙灘上,悄悄地腐爛,招來許多蒼蠅,誰來給我們撰寫墓誌銘呢?”
唐嵋隻好把自己寫的墓誌銘用中英兩種文字抄在了墓碑上。大家看時,倒也感到它出手不凡,很有特點:雷北利號三十八名海員,代表殉難在印度洋的詹姆斯船長接收海石花為光榮的船員。這個十七歲的中國姑娘在同雷北利號水手一同被困死島的日子裏,她成為我們的驕傲。為了尋找活命的淡水,她親嚐毒液,為了大家而死難。有朝一日,我們樂於舉薦海石花榮膺中國和英國的最高榮譽勳章。時在公元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當區四斤一字一句地把墓誌銘重讀一遍時,好多水手又都哭了。
紅胡子威廉不管海石花是否信奉上帝,他口口聲聲說“她與上帝同在”,他不但把整天吊在脖子上的鐵十字架從脖子上摘下來,掛到了碑上,他還把他視為世界最高榮譽的八角勳章也摘了下來,鑲在了木碑的頂端。人們都知道,這是紅胡子威廉在盡心,沒有人想去阻擋他。
雨終於沒有落下來,一陣緊似一陣的西南風把雲彩掃得一幹二淨,到人夜,天全晴了,風也住了。
唐嵋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海石花的墓前。一陣陣撲鼻的香氣在她周圍流蕩著,插在墳頭的野花太多了,叫人分不出哪一種是豔而不香的,哪一種是香而不豔的。唐嵋好象第一次發現大自然的萬物雖然沒有靈性,有時卻和人世間的事情很相近。
就說這花吧,那些大朵大朵盛開著的,用它們妖豔的姿容吸引著蜂蝶,然而它們一點香味都沒有,說不定花粉裏也沒有多少蜜。而大多數香氣四溢的花,卻是很不醒目的,花朵小到象米粒,顏色又淡又舊,躲在角落裏,寂寞地開放。
海石花不就是香而不豔的花嗎?
她是人生的匆匆過客,碩大無比的世界對她來說不過是短暫的逆旅。她留下什麼了呢?連名字都沒有人知道,隻留下一把青絲。
月亮是怕看見小島上的新墳而傷心吧?它怎麼遲遲不肯升起來?星星倒是一顆接一顆地從天幕後頭鑽出來了,初看隻有寥寥的幾顆,越細看越多。她在注視著金牛星座,這是地球上可以見到的二十顆最亮的星球之一了,是橙色的光,真象一顆可愛的甜甜的橙子掛在天上,好象伸手可取似的。然而,她知道,它不是橙子,它的直徑足有太陽的五百倍,也絕對不能伸手可取,它距離地球有六十八光年的距離,不可思議的天文數宇。
不是有人說過,活人和死人間的距離,即使用天文數字也表現不了之間的遙遠和阻隔的嗎?
不,唐嵋卻覺得海石花離她近得很,聽得見她在笑,那天真無邪的、帶有一點野味的笑聲是那麼動聽。
唐嵋自己都奇怪,她是最膽小的人了,小時候上學,她最怕經過公墓。坐在有篷馬車裏透過箭杆形的鐵欄杆,看到坐落在市區的一片花崗石墳墓,高高低低的墓前十字架,她準有好幾天不敢單獨睡覺,非鑽到媽媽的被窩裏不可。
她今天怎麼一點都不怕呢?烏藍的天幕下。她坐在小島的製高點上,在四周一片黝黑的包圍中,她獨自守著一座墳!
大海黑沉沉的,隻是海浪滾到岸邊時,她才看得見一條翻滾著的白色的浪沫,大海真象修女的黑袍,而那海邊的白浪線,就是黑袍的白色滾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