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父親(1 / 2)

八月初暑假,淩晨四點半,我從京都到大阪。送機的小巴輕輕走過狹長的山道,兩邊山居林立,花枝沾有清露,拂過車窗。我搭乘早班飛機到上海,換快軌回到城內,再轉高鐵到南方家鄉。擠公交車,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家門——隻見父親坐在沙發上看報,一架風扇正努力朝他搖頭送風,呼啦啦掀起報紙層疊的邊角。母親從廚房出來,指尖沾著水滴,一時沒有回過神的樣子,又仰頭看牆上的掛鍾,笑起來說:“快,快把東西放一放。不是說下午才到嗎?你爸爸說要去接你的。”

父親仍舉著報紙。太久沒有見麵,似乎十分疏離。他咳了一聲,扭著眉,指著我的行李問:“為什麼要搬這麼大一隻箱子?”

我說:“有一些書,還有日常用品。”

父親眉頭深鎖,非常不滿的樣子,放下報紙回房間。風扇兀自擺頭。

母親忙上前,附耳輕聲道:“你爸爸的意思是,怕你拿不動這麼重的東西。他說好去接你,你為什麼又自己回來呢?”

母親換了一種發型,似乎是當季流行的過耳短發,微微燙過,吹風做得很蓬鬆,但顯得臉格外瘦削。我端詳母親,回憶她從前的發型。

我隻在照片上見過她的長發,似乎是少女時期,嬰兒肥,豐頤妙目,額發微卷,頭發披在肩上,襯衫領口前有一個蝴蝶結。母親敏銳地捕捉到我對她發型關注的視線,抬手撫了撫,探詢問道:“好久沒去做了,你覺得還好嗎?”

我將汗水浸濕的後背對準風扇,笑道:“很好,現在流行這種發型。”

太熱,發根也滲出汗,頭發順著額頭黏黏地滯在那裏,人很困倦。

為什麼要搬這麼大一隻箱子?

箱子裏,有帶給家人的禮物,父親的相機,父親朋友要的日本製魚竿。有一位高中同學年前做了母親,說要一隻日本原產的機器貓玩偶給兒子當禮物。京都商業區不多,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日本製的機器貓。不過她執著要求,一定要日本製。“中國製的我也能買到啊。”

她說。於是,我猥瑣地四處尋找機器貓,見到一隻就翻開商標。切齒,可以考慮自己做張日本製的牌子貼上去。

不知什麼時候,我竟然在沙發上睡過去。電風扇呼啦啦的聲音還在耳邊,隆隆的漲潮般的聲音。醒來時,我發現身上覆了一條薄毯,風扇靜靜的,空調燈亮著。母親與父親在隔門內的書房交談。

“你去叫她起來吃飯。”父親說。

“你去叫。”母親含笑怨懟。

父親似乎很不滿:“剛回家就睡覺,也不知道應該睡到臥室去。”

母親輕聲笑道:“你自己去跟她說。”

父親不再說什麼,聽聲音仿佛坐在椅子裏,有翻報紙的聲音。拉門出來的是母親。我緩緩睜開眼,當做什麼都沒有聽見似的,懵懂地望著她。

“好,起來吃飯啦。”母親拉我起來。

我將臉浸在涼水裏,又把水撩起來拍到手臂上。中午奮力吃掉一碗米飯,排骨湯也很好。窗外鳴蟬不歇,夾雜著孩子斷斷續續練鋼琴的聲音。再看飯桌中央,玻璃花瓶內插著的一束富貴竹已長出繁密的須根。父親依舊用透明大玻璃杯衝泡茶水。針織鉤花杯墊已洗舊顏色。

百葉窗簾濾出很細的光影,投在地板與白牆上。牆上的小幅油畫也在,湊近看斑駁不堪。要眯起眼睛,離得遠一些,才能看出畫中的小束玫瑰、盤子裏水果的柔和輪廓。中學時覺得光陰漫漫,沒有盡頭,就像沒有盡頭的功課,可謂無情。那時,每天夜裏從學校回來,父親已經睡下,母親披衣起來熱飯,一定要我喝她煲的湯。我就在困倦中訥訥喝湯,也是坐在餐廳的這張桌前,麵對牆上的小幅油畫。針織鉤花杯墊疊在桌上。玻璃花瓶內經年插著碧綠的富貴竹。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除夕前父親單位的年貨中總有一束富貴竹,係著紅色緞帶。像富貴竹這樣沒有性格的植物,每天看著也會令人厭倦吧。有一年母親生日,有朋友送來一束粉色玫瑰,也擺在這張桌上。我很喜悅,整個餐廳都因這束玫瑰而明亮起來。但鮮切花壽命太短,幹枯之後留在桌上的仍是一束綠得過分的富貴竹。夏天的菜譜依然十年如一,排骨燉湯、炒藕片、青菜炒香菇,放很少的鹽。燜米飯時略略多放些水。碗裏有剝好的石榴籽。父親默默地飲黃酒,放兩粒話梅,幾乎沒有說過話。母親問我:“論文是否開始寫了?暑假幾時結束?是否需要出去收集材料?”其間她接了一個電話,聽起來似乎是有人家的孩子結婚,請他們去吃飯。我問是誰,母親說了一個陌生的名字。我茫然,母親笑道:“你小時候還去他家玩過,他家門前有一株無花果樹,你不記得了?”

我依然搖頭。故鄉正與我不斷疏離。

又一日,母親上班,中午來不及回家做飯。我翻出抽屜裏一遝餐券,準備叫外賣時,父親突然回來。“我們叫外賣吧?”我小心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