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隻醉過一次,真令人懷念。
那個夜晚,在北京,剛從日本回來。楊梅燒酒與桂花陳,並酸梅湯。
三個姑娘在街頭唱歌,走不成直線,興奮,悲傷,慟哭——醉了。肺腑之言要在這時候說出來,不需要負責任。其實,心裏還是很清楚,不過是借酒壯膽而已,可以將那些話說出來。說出來就好。當然,事後我一直不承認當時醉了。
“隻那麼點兒……按說不會醉呀!”
大城市有種好處:生活方式的多樣性,總能找到和自己趣味接近的人。不會有人質疑、抵抗。看到可愛的人,溫暖地、幸福地、勤奮地生活著的時候,自己也會悄悄笑起來,覺得安心。
當然,還是微醺好。依然在北京。和姑娘們在燈下。梅酒、紅酒、紅糖水、紅棗茶,溫柔的曲子。又一夜,錢櫃,紅酒,在昏暗中,帝女花、王菲、梨渦淺笑、陳奕迅。出去時起了好大的霧。霧海層雲中,十七夜缺了的月。道路寬闊,空無一人。
此後,在京都的某一個夜裏,應是暮春,淩晨。從研究室回來,我繞路去羅森買一罐梅酒。回到屋內,四壁空寂,我坐在窗台上喝幹。
吃掉浸泡其中的兩粒梅子,了無思緒,兜頭睡倒。
仍是在京都。食堂不營業的禮拜天,去朋友家裏吃飯。榻榻米不知多久沒清理。電視裏在放和我們毫無關係的島內新聞。炒了兩個菜。
喝點兒什麼吧?有清酒。倒在清水燒的酒瓶內,兩枚小酒盞,且飲了這一瓶。微醺。談天氣,談論文,談窗外的月亮。又飲菊花茶,終於散去。一星傍月,滿城木樨香。
對於我,忘記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些藏在波瀾不驚的光陰之下的,一支曲子、一種氣味、黃昏之天光、物候之更迭、細枝末節的東西,有時會悄悄浮出來。飄忽一縷,不知從哪裏入侵,迅速攻城略地,將我擊倒。
某日取道南京,即將離去前匆忙路過南圖,前往總統府。走到煦園,暴雨忽至,裙子太長,頃刻浸滿水。我偷了一枚很小的竹筍揣在手心內。在雨裏走,仰頭看青桐,雨打桐子撲簌簌落在階前。繞來繞去很多路,很多人。要寄明信片,而人還是多,放棄。出門決定買一張市內地圖,兩塊。給的是五塊,車已經到了。賣地圖的阿婆說:“要不你拿一張五塊的地圖吧。”我說:“哦,不,要兩塊的。”
雷暴天氣,困在機內無以消遣。手邊隻有一冊小說,目痛,滿滿的講述欲,隻好在暴躁中睡去。夜裏離開,看完書的時候已經到了北京,清晰可見的城市輪廓,顛過來,就在手畔。
地圖已被我壓扁,在煦園偷的小竹筍早已不記得放到哪裏去了。
初春的一日,我終於決定開始遠遊,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看到山桃紅花滿山頭,春江潮湧,滾滾奔流。
換季時,一場來勢洶洶的流感將我擊倒。途經三峽的夜航船中,裹緊發潮的棉被,在江水與黑暗中顛簸。頸上的水滴金墜輕輕躍動,不斷地確認我的存在。江水沉默濃重,一直延伸到遠處的不能見的山峰,以及同樣不能見的山峰之上的夜空。隻有兩舷窗戶透出一點光亮,照出船頭激起的飛沫,翻滾著,飛掠向後,隱入空無的暗裏,再也不見。
又過柳州,經南寧、百色,進入雲貴高原。路途中,太陽從群山中升起來,夜晚又悄然落下。攀上牆頭的桃花、山野間無邊鋪展的油菜花田,閃亮如銀帶的河流,徐徐而過,沒有盡頭。列車駛過大河之上的鐵橋,鐵軌與車輪發出空空的咬合聲。不能思考,亦無言語。拒絕一切幫助,需要自己醒來,否則會如破殼失敗的蟬,在風曬中死去。
漫長孤寂的路途,必須隻有我一人。雲貴高原之上群星浩瀚的夜空,籠罩於曠野,仿佛觸手可及。暗夜中途經怒江,漆黑的窗外是無法望見的高黎貢山。我在無休止的顛簸中終於可以開始恣意想念、想念那些我不可以再念出聲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