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兒時的雪(1 / 3)

天江東地氣潮濕,記憶中大雪並不多。濕雪是很令人煩惱的,積不起來,道路泥濘,天氣又冷得厲害,去學校的路上把褲腳和鞋子打濕,真是讓人沮喪極了。有幾年也下幹雪,看到扯絮般的雪片漫天飛舞,我心裏歡喜得很,問母親:“會堆起來嗎?”母親微笑著說:“會的,睡一覺,明天就能看雪了。”

下大雪時,小孩子並不覺得冷,要到空地裏去看雪,伸出手掌接雪,莫名歡呼一陣。某年冬天,著實落了一場大雪。祖母燉了蘿卜排骨湯,她和母親都很擔心園子裏的植物,生怕凍壞。母親說我出生的那一年冬天也下雪,後院一株石榴樹凍死了,“所以你就沒有石榴吃了”。

我的祖父退休後無事在家,每天晚上都要吃酒。祖母雖給他溫酒,但也會責怪幾句。祖父也不理會,慢吞吞飲了。八仙桌上吊著一盞燈,一家人團團坐著。大貓端坐在祖母身邊的凳子上,昂然直起脊背。晚飯吃得簡單,通常是熱粥、炒青菜、魚、幾種下酒菜。海蜇頭常年醃在小壇子裏。花生米在油鍋裏滾一遍,拿醋和醬油泡一泡,加幾枚芫荽,或者碎皮蛋,口感很奇特。有一年大雪,我記得家裏新釀了酒,貓也嚐了一口。灰沉沉的天,下午兩三點鍾光景就像黃昏了。眼中所見的天地皆是茫茫一片潔白。這時,有一位母親領著三個孩兒行到院前,說是要討一口熱水。祖母引他們進來,他們仍立在雪裏不動,垂著頭說,還要一些米。我正捧著一隻小碗嚐蘿卜排骨湯,看著他們覺得非常可憐。後來他們到底還是進到堂屋裏,祖母盛了米飯和湯,那母親很瑟縮,三個孩兒惶惑又不知所措地望一眼我們,再望一眼他們的母親。祖母問,你們從哪裏來?她說,從皖北來。夏天發大水,家和地都沒有了。男人也沒有了,村子裏的人走了大半。祖母歎息道,這麼大的雪天,沒有哪裏住嗎?她很羞赧地笑了笑,後來談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隻記得他們吃完後又走了。祖母舀了兩瓢米,抓了一把錢,那個母親幾乎要領著孩兒們在雪地裏跪下。我覺得很悲慘,躲在門後不願出來。他們很快形影俱杳,全部湮沒在渺茫的大雪中了。

祖父有一位老友,姓楊,從前共事過。這位楊先生脾氣有些古怪,藏了一些書,給兒女們起的名字都很刁鑽,別人大半識不得。他一臉鄙棄地看著諸人,歎息道:“這個字也不認得嗎?唉。”他常來我家小坐,和祖父在院子裏看花,講很早以前的事。半晌辰光後,老妻過來叫他吃飯,祖父留飯,楊先生想答應。但老妻會生氣道:“這是什麼規矩呢?自家的飯已經做好了!”他就笑著擺首,朝祖父點點頭,說吃罷飯再來。他晚年益發消瘦,眼鏡也架不住,已經不能讀書看報,精神變得很糟糕,到了家人要時刻照看的地步。但他仍要來我家,見了祖父的麵就歎氣。兩人在走廊下坐著,話已經非常少。接著,楊家兒女慌慌追來,勸道:“爸爸,你怎麼又亂跑了!”他也不答應,繼續歎氣。兒女們非常抱歉,連連說對不起。大概歎氣是一件不太作興的事,怕我們不開心。有一年春雪,他要出來散步,路上摔了一跤,摔斷了尾椎骨,在家裏歇了很久。人們說:“楊老先生最近怎麼不出來歎氣了?”有人答:“雪天骨頭跌斷了。”別人就歎息道:“年紀大了真是可憐。”又過了幾年,聽說他死了。回鄉路過他家門前,高樹鬱鬱,雜草枯藤,遍布庭院。他的老妻大概也不在世上了。

某年大雪,一群小孩子在雪地裏瘋玩,把凳子倒過來在冰麵上當滑板。母親看我也在其中搗亂,在廊下大喝一聲:“回來!”我充耳不聞。母親也沒有辦法。下午,數學老師留幾位學生講競賽題。雪太大,便說要留我們吃晚飯。他買了一隻豬肺,洗了很久,燉了一鍋湯。

下午的課輕鬆極了,大家都偷眼看窗外的雪。中途下課我去折蠟梅,又在玻璃的霧上寫字。食指畫竹葉最容易了。滿玻璃都是竹子。數學課代表擅長畫骷髏,在窗子上畫了一副又一副骨架。晚上吃完飯,大家在院子裏堆雪人。師母招呼我和另外一個女生:“外麵多冷呀,我們堆小雪人吧!”於是,我們就拿碗盛了雪,捏出小小的人偶。女孩子們很興奮。當時,師母剛剛有娠,如今她的女兒已經很大了。

直到現在,我還是想起故鄉八仙桌上吊著的一盞溫燈,外麵雪簌簌的,熱湯熱酒在桌上,貓吃飽後伏在人懷裏膩著不肯走。那真是一隻肥胖倨傲的貓,春天時,祖父會把它裝在竹籃裏到街上散步。它就在籃子裏一顛一顛地打盹。路過魚攤時,它渾身毛都奓開,一臉媚態,爪子搭在竹籃邊上,雙目炯炯。市上人都認得它:“又要吃魚了吧!”仿佛它能聽懂似的,和它打招呼。

去日不再,連回憶也有些吃力,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我是極愛貓的,童年時家中養過一對白貓,秋天時雙雙睡在竹匾內曬太陽,毫無心機地敞著肚皮。後來貓妹走失,貓兄一直養在家中,長成肥白俊美的大貓。我坐竹椅,它要攀上來,一點一點把我擠開,獨占那把椅子,還要向我咪唔一聲,很愛撒嬌。我看電視,看書,它也一定要來,蹲在旁側。後來,它走失了。當時我已讀中學,平日不回家,月假回去,四處不見它。祖母說,年紀太老的貓大約都不願留在家中,自己悄悄躲到安靜的地方去了。我恨它涼薄,又為它傷心,多年耳鬢廝磨的情分,它卻悄悄走了。

初到京都,一日路過四條大橋,橋頭有一位年輕人,向路人募捐,為救助流浪貓。一隻大黃貓伏在他懷裏。另有一隻幼貓緊緊攥著他的衣袖,躲在他臂彎裏。我在盒子裏放下一枚硬幣,年輕人送我小禮物,折紙小貓,還有一張幼貓的照片兒。我忍不住要抱一抱貓。年輕人問:“你喜歡嗎?”我答:“非常喜歡,因為想到自己的貓。”他問:“真貓事幸福啊,和貓在一起。”我道:“可是我的貓現在留在北京。”說到這裏,我忽然很難過。

二零零八年,我獨居北京,並未料到日後種種輾轉,隻道自己可以收養一隻貓。友人告知北城芍藥苑有一隻流浪貓。我自南城過去,途中秋雨淅瀝。見到那隻貓,身體彎成一道弓,極戒備地盯著我。我抱它回去,初時它不信我,哀號不絕。喂它食水,它亦不理。黃昏漸轉作黑夜,我在燈下枯坐讀書,它無聲無息地從角落出來,小心試探,繞盆三周,終於輕輕抿了一口水。沐浴過後的貓現出柔長的白毛,紅潤的鼻頭,粉嫩的肉墊。秋夜已到深處,暖氣尚未供應,朝西小屋有些冷。第一晚它並不睡我布置的地方,不理我鋪好的小毯與軟墊,兀自伏到床下角落。我喚它多次,它毫不理睬。夜裏醒來幾次看它,它也警惕,睜眼望我,兩相對視,它咪了一聲,又勾著頸子伏下去,抱著頭。薄明的天光從窗外照進來。寂靜無波的一夜。

因它毛色潔白,我為它起名,喚它阿白,或阿玉。因它琥珀色的眸子,又想叫它琥珀。定盦詩有詠獅子貓:繾綣依人慧有餘,長安俊物最推渠。要麼叫長安,叫繾綣?這些文藝腔的名字它都不理,還是要喊咪咪才會回頭,大名就叫白小姐吧,日文則是“shiro”。它抬首顧我,或拿腦袋溫柔蹭我。它已不睡在角落,而是與我共枕並頭。

我若不睡,它也不睡。熬得實在太晚,我到廚房煮麵,它殷殷跟來,倚在門邊,一雙杏樣眸子晶亮剔透,楚楚地望著我。有幾次我忍不住抱起它,和它貼得很近,它咪唔一聲,算是回應。一瞬之間,我肺腑波瀾大起。

它流浪多時,偶爾野性難馴,打翻廚房排骨湯鍋,躍得極高偷取整段甜腸,坐在枕頭上舔沾滿雞肝汁水的爪子。見我暴跳,它又迅速鑽進沙發底部最深處,任我溫柔還是怒吼都不理會。我泄氣,隻有拿新煮的雞肝哄它,待它吃到心滿意足,咪唔一聲登床梳洗去,我才放下惴惴,知道白小姐已不生我的氣。

轉年經春曆夏,它已長成端莊俊美的大貓,懶,饞,無賴,愈發愛撒嬌。有一日,我在稻香村買了新做的蘇式月餅,酥皮,滾熱,有肉餡和梅菜餡,跑回來捧在手裏就吃。肉餡月餅的味道真不錯,簡直就是……酥皮包子!貓聞得香氣,哀哀湊近,小鼻子濕漉漉地蹭我手臂。它尚能端著閨秀氣,沒有囂張到拍爪就搶的地步。見我照吃不誤,它大施美人計,擰著身子又搖又晃,一唱三歎款語溫言,若再不分給它吃,我簡直會有罪惡感。偶爾鄰家烹煮美食,它便在廚房嬌啼不已,伏在窗台,小粉鼻子抵著紗窗,哎呀呀,對麵人家廚房飄來迷人的花椒香與孜然香。你為什麼不做那種好吃的?它的眼睛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