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最多寺廟，平等院之紫藤、西芳寺之古苔、三千院之楓紅、東寺之櫻花。元月裏去金閣寺，遊客太多，擁在金閣的水邊拍照。乍相見，唯覺璀璨輝煌的金色十分突兀，氣象不開闊，像玻璃匣子裏金箔做的小擺件。門票六百日元，稍稍走幾步就到出口，覺得真貴。
銀閣寺離住處近，秋冬的夜晚上山去，月下開著山茶，清冷的一枝。門扉緊閉，坐在階前看月亮，海島冰輪，雲氣氤氳，與山景最相宜。年節裏陪東京來的客人進到銀閣寺內，門票五百日元。轉過一道山茶花牆，是枯山水的亭台，觀音堂在大修，隻能隔著銀沙灘遠遠看一看銀閣頂上夕光斜照的鳳凰。雲層清晰，堆積如山巒。寺後是東山三十六峰之一的月待山，幽篁鬆濤，十分靜謐。
我對銀閣的期待遠不如金閣，見過之後反覺銀閣比金閣更可愛。
聽說積雪覆蓋的金閣最美。我隻見過雪後的銀閣，除夕當夜有雪，城內遙遙傳來寺廟一百零八聲撞鍾，我在後山。灰黑長牆掩映的銀閣露出很淺的一痕，我卻覺得美極了，非要隔著牆看才好。東山在夜色中沉下去，仿佛被黑色潮水淹沒。植物的剪影在黑暗中延伸，白日是靜止，此刻是複蘇。
有山風，似乎從岩壁與罅隙之間而來，掠過古老建築的屋脊，撥動簷下鈴鐸，貼緊肌膚，遷延，流連。風忽又止息，忽又起來，夜空之上雲層堆積，地麵上雲影忽明忽暗。何以京都的夜裏能看清雲層的輪廓，翻湧，吞吐，堆積？寺前有一家甘酒店，夜雪中亮著燈，簷下飄著布幡。甘酒即甜酒，與故鄉冬季釀的米酒相仿，酒味極淡。用米飯與米曲攪拌釀成，隻需一晝夜，又曰“一夜酒”。
離銀閣寺不遠處有淨土宗的法然院，不收門票。密林遮蔽，寺門茅葺，人跡無多。遠望煙樹人家，好似墨潑紙上。黃昏四時敲晚鍾，寺門閉合。寺院後山是一片墓園，穀崎潤一郎就葬在此處，墓碑僅刻一枚“寂”字。我去園內探訪，墓碑森森林立，參道曲折，來回都沒有看到那寂字碑。有一位素服銀發的老婦蹣跚過來，懷攏一束白菊，走到一處墓前灑掃祭拜。我覷那碑刻雲“與謝野”，不免問這是否為與謝野晶子的墓地。她躬身曰“是”。我好驚訝，見她清水拂拭墓台這般恭謹，莫非是與謝野晶子的後人？她連連擺首，笑說年輕時就愛讀與謝野晶子的和歌，喜愛了很多年，日常無事就到山裏來看一看，如待故人一般。
她為我指點穀崎潤一郎的墓碑，又指內藤湖南、西田幾多郎、九鬼周造等等。逝水流光中的往事要用溫柔甜糯的京都腔講出來，優雅收束的尾音，殘留的古典文法，如漢文訓讀時的抑揚頓挫。我忽而很理解京都人的驕傲，葵祭遊賞行列之浩蕩，陌上緩緩歸，代齋王千年不變的粉麵烏發，金冠襦衣。祇園祭人潮洶湧，七夕時竹梢留下的祈願紙簽尚未撤去，山鉾巡行的夜晚全城狂歡，高車之上，雪堆玉碾的稚兒、著浴衣的姑娘輕羅小扇撲流螢，鴨川之畔點燃的花火如夜櫻絢爛。洛中洛外圖卷中的京都也是如此吧。自平安朝的紫式部，到後來寫出具有《源氏物語》遺風之《細雪》的穀崎潤一郎，皆埋骨於此。
曾見廣隆寺供奉聖德太子的廟堂，有老人匍匐跪地，一寸一寸拂拭古老木階的微塵；曾見平等院木雕飛天寶相莊嚴，幽明燈火下觀覽之人屏息不語；也見古梅園的墨液、鳩居堂的和紙、細工館的竹器、舊木閣樓紙窗下低頭縫紉的老婦、豆腐坊的石磨、一保堂經年貯茶的紙筒。
仲春，有一日我行到山中，轉過居民區忽見大片墓碑。其時夕照半空，風輕輕一掠，滿山櫻花墜落，旋渦一般卷來的櫻吹雪。放學的兒童相攜歸去，唱著童謠，十五夜的阿月姑娘呀，誰與同行。書包裏空便當盒叮咣叮咣響。墓前清水供養的菊花真美，也有誰人折來的櫻枝，斜斜攲著。四圍青山，流水過眼。
小林一茶雲，露水的世啊，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鬆尾芭蕉的句子，歲月為百代之過客，逝去之年亦為旅人也。於舟楫上過生涯，或執馬轡而終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為行旅。我未解個中深意，隻知生之喜悅，譬如稚兒的歌聲；死之鄭重，譬如墓台的清供。
恍恍惚惚新景舊景，一程一程都在途中。
一年之中最喜歡的日子，便是天氣將陰將雨，空氣蒙蒙的梅雨時分。衣裳潮漉漉，輕輕貼在身上。穿堂風過來，好涼。
在重慶的幾年，對梅雨天未曾有清晰的印象。有時三月末便悶熱如夏初，四五月裏滿城羅裙薄衫。夏天很長，涼潤的日子並不多。由春到夏，短短的一瞬。甚至春也很短，仿佛冬裝卸去便可穿裙，白天熱浪轟轟滾來，夜裏可以坐在黃桷樹下喝啤酒了。
我好像從小就不太討厭梅雨呢，原因大概是：一、五六月是一年中不冷不熱的時候，我最喜歡這樣的天氣；二、下雨天是讀書天；三、下雨天是睡覺天；四、下雨天可以宅；五、梅雨在詩詞裏出現的頻率很高，漂亮的句子很多。所以，即使雪天再美，我還是不喜歡冬天，因為我很不耐凍。
故鄉家後麵一百米處有一戶人家，姓高還是與我家同姓，我已經不記得了。他家製香，附近人家要買香的都去他家。那種香當然不是什麼高端文雅的東西，就是日常所用之佛香。應該是用機器做出來的吧，我並沒有去過他家，沒有親眼見過。隻曉得每逢晴日，他家夫婦二人就在院中曬香，一屜一屜平攤開的線香，一排有九根吧（也許記憶有誤差）。晾幹的香要裝成一束一束，用玫紅、青色暗紋兩種薄紙包裝，再用玫紅紙圈在線香上部固定。這樣就可以出售了。祖父母常去他家買香，一次不會買很多，因為住得實在很近。推開我家後院的小門，就能看到他家的院子。我曾經在院子裏放風箏，風箏線斷了，飛到他家後院的樹上去了，是他家男人幫我取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