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賀茂橋向西,至寺町通往南,從紫明街一直到五條街。紫明街開始那段很狹窄,也極清靜,路過梨木神社、廬山寺,沿禦所外牆一路走下去,到了稍稍熱鬧一點的地段,會有很多古老的商鋪,出售文房用具、古董、字畫和茶葉。接下來是熱鬧的寺町京極商店街,本能寺也在那裏——這條街的前身是平安京東部的主幹道,豐臣秀吉改造京都,將寺院都集中建於道路的東側,因此得名。
寺町街西側的梨木神社內有物理學家湯川秀樹的一塊歌碑,歌詠的是神社內的萩花:昔日舊園已千年。木下林蔭裏,萩花好爛漫。
梨木神社內有京都三名水之一的染井之水。園內種滿萩,也就是胡枝子,因有“萩宮”的別名,每年秋天都會有萩祭。染井旁有一株連香樹,春來萌生的新葉是極青嫩的綠,十分美好。因葉片是心形,這株樹又叫“愛之木”,枝頭上縛著白簽,在風裏簌簌。胡枝子很溫柔,花枝低垂,細小的淺紫色花朵,仿佛柔弱不勝之姿,是《萬葉集》中歌詠最多的植物。梨木神社有“萩之會”,秀樹是首任會長,他說過,梨木神社是綠色的,看上去很美。
他四十二歲獲得諾貝爾獎,自傳《旅人》的末尾寫了他發現介子的思考過程。平靜的敘述,甚至還閑筆寫到他妻子在晴朗的秋日為他誕下第二個孩子。那段時間他睡在一間小房間內,枕邊有一冊筆記簿,一有想法就隨時記錄下來。他似乎看到了一絲微光,再用力走一段也許就能找到出口。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他獲獎後所有的盛名、榮譽都沒有提及一筆。
日本人該有多麼喜歡“旅人”這個意象呢?鬆尾芭蕉、小林一茶、與謝蕪村、竹久夢二……他們的作品中都反複提到“旅人”,後人也樂於去追隨他們的行跡,重溫他們的路途。
湯川秀樹說自己最不喜歡旅行,對出國也毫無興趣,連坐京阪線都覺得輾轉勞累。他在學問的路途上走了很遠,從漢學到數學,到莊子,到物理學。
他晚年參加世界和平運動大會,呼籲和平利用原子能。胡蘭成到日本後也與他有交遊,他在文中也提到自己試圖將數學、物理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起來。
每年春天,我都很容易陷入很深的茫然,也許是萬物複蘇的季節促使我重新考慮自己的路途將如何繼續。這個過程很痛苦,很容易反複自責,最後放棄,好像不能有更多的希望,那些都是癡人說夢。
今春,我從原先銀閣寺附近的居所搬到北白川之畔,每天都會路過人文研究所的小白樓,聞到鬆柏的清氣。
人文研究所在京都北白川之畔,前身是一九二九年日本以庚子賠償款設立的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原本是獨立的研究機構,後來才與京大有從屬關係。人文研究所主樓是建築家東畑謙三設計,為西班牙風格,白牆,圓頂窗,有寬敞的天井,周圍遍植鬆柏,被稱為“小白樓”。天井裏種紫藤,有大片草地。廊下擺著一缸一缸的蓮花。我常來這裏查資料,午後偶爾會有一陣急雨,濃鬱的草木清氣彌漫入窗內,沁人肺腑,很深地呼吸下去,會感覺有綠色撲麵而來。鬆柏的氣味是純粹的中國的味道,京都別處好像都沒有種這麼多的鬆柏。藏書室極靜謐。在走廊內眺望中庭,會想起北京國圖南區的天井,那裏也種了一片蓮花,記憶裏總有蓮花開時花瓣散落一地的印象。與友人提起這樣的聯想,對方卻說南區的建築設計與人文研究所迥異。回國時,我特地重新觀察國圖南區,發現無論是規格還是格局的確與人文研究所不同。不過,那種相似感依然存在。大概是因為廊內都是陳舊的地板,走上去會有輕微的聲響。台階深處都很幽靜,仿佛沒有盡頭。窗外拂來的風都是靜謐的,書紙的氣息也都很溫柔。
讀人文研究所老師們的書,在序言或文稿之末常常會見到諸如“作於北白川之畔”、“推窗望見北白川”之類的文句,譬如青木正兒為傅芸子的《白川集》作序,起首也是“世世永恒,古人如此詠歌的白川流水,至今還照舊澄清”。
心裏覺得很羨慕,那鬆柏牆內的小白樓好像封鎖了一小段與世隔絕的光陰,北白川的流水也永遠會在窗下淙淙流過。
小白樓對麵是貝塚茂樹的宅邸,庭園縱深。沒課的黃昏,我會到梨木神社的染井旁汲水,用兩升的瓶子裝回來煮茶。梨木神社真的是綠色的,湯川秀樹說得很對。花影寂寂,我在綠色的空氣裏待了很久。那種明明什麼都沒有思考,卻仿佛有東西逐漸清明的感覺又出現了。我抱著水在城中小瓶徑中飛奔,夜色降臨,風落在臉上,還有星月的光輝。
想到少年時夜裏回家,空寂的長街,我總是會飛快騎車,好像要把什麼狠狠甩在身後。
那一刻的無力感很強烈,仿佛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但這也是最自由的時候,頭腦裏十分明晰,內心有呼嘯。無比驚慌又無比享用,因為知道身體裏另一個自己還用力活著。對,就是那個說夢的癡人。
客居的一夜,氣溫忽降,木結構的房屋頗擋風,在室內尚不覺外間寒意。及至出門到陽台收衣服,看到朔風襲卷滿地落葉,空中沒有一絲雲翳,孤星一粒,鄰家走廊內亮著燈火,方知夜寒深重,急急躲避回燈下。
四季之中,最愛暮春。初夏將至,紫藤與梔子即將開放,亦有諸種可愛的節令,譬如立夏。天氣暖融融,沒有一絲暑意,涼潤的晨昏,睡在帳內可以聽見簾外一兩聲鳥鳴。家燕到了孵育幼燕的時候,夫妻燕相傍偎依著,很溫存,聲音是“唧——啾啾——唧唧——啾”,婉轉清脆的調子。鵓鴣是“郭穀——郭穀——”,也有說是“布穀——布穀——”,在孩童的耳中聽來,有無限的意趣。
農諺說“鵓鴣叫兩聲,有雨不肯晴”,下雨是好的,細小的蜻蛉飛在水邊,不過隻有小孩子會注意到這些纖細透明的小生物。它薄明的翅仿佛貼在一起,停在蒲葦的葉尖,又飄飄忽忽飛起來。倘若你想捉住它也不難,屏息趨前,捏住那對翅膀,它是決計無可躲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