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貓睡在窗前,下巴擱在鐵窗欞上,擺著非常舒坦的姿態。瞳孔在日光底下眯著極細的一條縫。雪白的一大蓬毛兒曬得暖烘烘。撓它肚子,它舒服嬌懶地發出哼哼聲。
路過樓下人家的小院兒。隻見樹之間牽著長繩,晾著幾條被子。
有大花麵兒的,有紅白格子的,也有舊得分辨不清顏色的,還有薄薄的毯子,都幹幹淨淨地在太陽底下攤平。曝曬過的棉被氣味像灰塵一般,漾在空氣裏。磚垛上爬滿圓葉牽牛,花瓣是玫瑰色,從花瓣邊緣到管狀花柱的內部,漸漸過渡成雪白色。南瓜花也開著,皺縮成黃色的一團。有紐兒的斷麵,成熟的瓜已經被摘掉。
有個白發癟腮的老太太,在輪椅裏頭坐著,不說話,不挪動,靜止一般。走過跟前的時候,我們的目光不小心碰到了一起。我愣了愣,對她笑。開始是一絲客氣的打招呼似的笑意,慢慢地笑開了,看準了她的眼睛笑,又點點頭,小聲地含糊地打著招呼。她臉上有一種東西遲緩地彌散著,目珠冉冉,她也在笑。
太陽慢慢西去了,窗台上的日光緩緩傾斜。五點鍾天就開始暗淡,到五點半,天徹底黑了。
去超市買吃的,有:宮崎產的一袋小芋頭、酒糟一盒、薯片兩筒、冬季限定的巧克力兩盒、豆腐一塊、佐賀產的橘子一袋、香蕉一袋、切片麵包一袋、牛奶及果汁各一盒,還有從中國進口的花生一小包。
騎車在路上,跟人打電話講述最近幾件讓我生氣的事,正鏗鏘激昂地說著,突然停下來了:“喂,你猜我看到了什麼。月亮!月亮!
真的好漂亮,海島冰輪初轉騰的那種。金光普照的那種感覺——咳,真漂亮,一大輪,滾圓,周圍的雲朵被照得金亮,真漂亮。漂亮極了!”
然後,就忘記剛剛說到哪裏,一下子不生氣了。
回來燉小芋頭,冷水煮爛,放酒糟,繼續煮。加紅棗和糖,煮到湯濃得化不開,就可以吃了。滾燙,甜,好吃。想起以前暑假裏,有一天晚上和狐狸、方圓、熊貓、久久出去喝酒,好甜的米酒。米酒最好了,兩筒都不夠!要能再喝幾筒就好了!
每次開始談吃的時候,就是優柔的感情泛濫的時候。
想起有一段時間,喜歡一個人。但是明明知道時間、地點都錯了,什麼都別扭,於是很委屈。憋死了也不說,這怎麼能說呢。刻意冷淡,好像根本看不上他似的。這種喜歡積累到某一刻,好像聽到嘭的一聲,自己心裏有什麼東西爆掉了。火氣消散了,平靜了,也開始慢慢答理他。分別的時候也已經到了,告別都是匆促的。大家一起唱歌,對的,隻唱過一次歌。玩遊戲,恰好我倆是警察,睜開眼,小心翼翼地交換個眼神,指定誰是殺手,又悄然點頭,閉上眼。就這麼一回,後來就再也見不著麵了。
也好,這樣我就能惦記著,覺得那些記憶挺美。不像恩愛到頭成怨偶,打得不可開交,昔日的歡情都成了眼下的諷刺,真不堪。
我有個師姐,我一直以為她是金澤人。那天聊天才曉得她是富山縣的,隻是在金澤念了七年的書。她說,好愛金澤啊,所以最後選擇了金澤的曆史作為研究對象。她說,閉上眼睛,就想起金澤的空氣,還有金澤的大雪。
她描述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美。我也很喜歡她那篇論文。她喜歡的地方,有她懷念的大雪。“金澤的雪真美啊。”因此,我對金澤的好印象,也是不可磨滅的了。
看柳宗悅、壽嶽章子他們的文章,他們都很多情。他們深深地愛著某個地方,看到地圖的輪廓都覺得喜歡。曆數那裏的風土,懷念某種食物、某個人的微笑。這是我理解的一種“日本式鄉愁”。我常常認為自己應該保持距離去觀察周圍的一切,但難免會被這種風氣浸染。
滋賀有琵琶湖,得了湖國的美稱。自古以來土地豐饒、水源充沛,供養著京都的飲水、魚米。近江的商人很富庶,名氣很大,雖然滋賀曆來是個窮地方。俳句裏歌詠彥根的漁民,感慨的就是他們的窮。
我在這裏有個很好的朋友,一個叫做香的女孩子,她是滋賀人。
去年這個時候,我開始和她熟起來,也多了去滋賀的機會,爬過滋賀的三上山。三上山很矮,但是形狀優美,像富士山。夜色裏看去,深藍的天宇,清澈的星月,像一幅版畫。這個時候,我和她就會異口同聲拖長了音調說:“三上山——近江的富士山喲。”非常開心。
香的家在半山腰,我去了好多回才認識路。我倆大年夜鑽在被爐裏看書,對照譯稿。我教她念幾句詞,跟她講故事。她也跟我講各種舊話。吃了好多零食,困了就躺在地上,數天上的星星:“嗚哇,太多了,數不過來了。”
所以,滋賀於我而言,就像是故鄉了。
有一天,跟別人談起滋賀,也是充滿深情:“那裏的魚,真好吃啊!”
《枕草子》第六十五段寫過:“夕顏與朝顏相似,兩者往往接連地說,花開也很有趣味,可是那果實的可憎模樣,這是很可惜的事情。
怎麼會長的那麼大呢?至少長得同酸漿一樣的大小,那就好了。可是那夕顏的名字,卻總是很有趣的。”(周作人譯)注雲:“夕顏是與朝顏相對立的名稱,乃是匏子的花。因為它開在傍晚,在蒼茫暮色之中,顯出白色的花朵,可以與早上開的朝顏相比。但本文中說它結實太大,那麼所說的是瓢了,日本少瓠而多瓢,取其實刨皮為長條,曬幹為饌,稱曰‘幹瓢’。”
一般所知,夕顏即是葫蘆花。葫蘆變種很多。不論壺,還是瓠、匏,皆屬葫蘆科,隻是形狀不同,用處有異。長條的瓠瓜主要用於食用,烹炒或煮湯,其味清腴。嫩匏瓜亦可食,不過多待其老去剖開作瓢。壺狀葫蘆大的可做容器,小的可供玩賞,一般也不作食用。匏、壺二種形態中空,不如黃瓜狀的瓠瓜切來方便。
周作人注中所雲之“瓢”即“匏”也。“五六月開白花”者,也就是日本人所謂的“夕顏”了。《源氏物語》中有一章即以此為題。
那位被形容作夕顏花的女子,住在五條蔓草叢生的院內,恰與源氏乳母比鄰。源氏欲與六條妃子幽會,途徑乳母門前,得知乳母在病中,遂去探病。見到西鄰院中開著夕顏花,便摘一朵。院中人隔門贈以白紙扇,遣女童告知曰夕顏花枝軟弱,不勝手持。
扇上有兩句詩,豐子愷譯為:“夕顏凝露容光豔,料是伊人駐馬來。”
林文月譯作:“白露濡兮夕顏麗,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
豐譯的“駐馬來”是想象,為漢詩習語。林譯“添幽香”、“含情睇”亦均為想象之發揮。不過“添”一字為對譯。《源氏物語》中的和歌林譯本皆用楚辭體,未嚐不是很好的嚐試。但敝意認為相較之下,還是豐譯的這兩句更好些,單作漢詩看也是佳句。雖然周作人並不太讚成豐子愷譯的《源氏物語》,評曰“茶店說書”,“似尚不明白源氏是什麼書也”。可惜周氏並未譯過《源氏物語》,翻譯功底極好的錢稻孫也僅譯過源氏前五帖。且其中四帖已佚,僅存第一帖“桐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