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光最是漫長,湯川秀樹在五十歲寫成的自傳裏,提及他二十七歲時設想出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理論時的感覺:“我道自己像是在山坡頂上一家小茶館裏歇腳的旅人。這時我並不去考慮前麵是否還有更多的山山水水。”
那麼就去找一間茶館坐一坐吧。去宇治品茶自然最好,譬如平等院外小街上沿途林立的百年茶鋪,伊藤久右衛門家二樓茶室內可隔簾遠望滔滔不息的宇治川,遙想《源氏物語》中宇治十帖之風情。譬如三室戶寺山門外有婦人賣泡好的新茶,說是用山泉水煮成,隻是玉露新茶味甘且淡,飲慣龍井碧螺春的難免以為不足。若在市內,則不妨挽扇緩步,去往寺町道的百年茶鋪一保堂。
京都人提及一保堂,好似北京人提起吳裕泰、張一元。依舊是雨天或雪天最宜靜坐煮茶。街角店麵是舊木老樓,暖簾下紙門開合,櫃台裏經年存放茶葉的瓷器光澤柔和。很淺的白瓷碟內盛著新茶。抹茶有初昔、曙白、青山之白。玉露有甘露、滴露、鶴齡、碧雲。番茶有朝綠、若柳、柴舟。日式傳統茶室要到流水回廊之後的小屋才有,尋常飲茶在內間小坐便好,中堂一幅字,寫的是“吃茶去”。
一保堂的茶可親手泡,會有茶道師從旁指點。若飲抹茶,則不可不體驗茶筅擊出碧綠茶沫之趣。溫和的茶師會柔聲道“要用腕力,如書道執筆”雲雲。當季的京果子也好,其味甜膩,而外形可觀,晶瑩剔透,不忍下箸。極甜的茶食與清苦的抹茶恰相宜。
若飲玉露也好。我們常覺日本茶味道太淡,回甘亦薄。我的台灣同學慣飲凍頂烏龍與鐵觀音,更道日本茶無甚可取。而隻憑自己的慣見去評判事物,難免失之偏頗,也少了許多趣味,不如摒棄對比之心,單單為吃茶。取沸水入白瓷茶盞,待茶湯冷卻至六十度,入茶器靜候片時即可。日本人講究飲茶的“最後一滴”,認為最為甘美。以謙遜之心完成近於繁文縟節的程序即可稱為“道”。七八月間,京都燠熱不堪,我常來此間消磨。茶湯衝至淡而無味,黃昏漸漸到來。細竹簾下的朝顏閉攏著花朵,夕顏寂寂地開著。灑過水的石板街道光淨可愛,映著沿街次第點亮的燈火,與山氣氤氳間金紅的晚照。
從平安時代後期造園專著《作庭記》到江戶時代的《築山庭造傳》,日本有關庭園建造的專著頗為豐富。譬如《作庭記》之於日本庭園的意義大抵可比作明代計成的《園冶》之於中國園林的意義。日本庭園有池泉、枯山水、茶庭三種。京都確是賞園的所在。論池泉可看平安風格的桂離宮、禦所。茶庭亦多,四疊半茶室外曲徑通幽。論枯山水則更可觀,西芳寺、天龍寺、銀閣寺、東寺,景致俱佳。
溯至推古天皇時期,大臣蘇我馬子於飛鳥川畔築“島”,這是史書中有關日本庭園的最早記錄。其後草壁王子所居“島之宮”,乃有中島、橋、池汀、荒磯等,可見日本古人所謂“島”即今日之“庭”。
自公元六世紀佛教傳至日本,庭園建築便一直受到宗教影響。平安朝時期作庭者多為僧人,乃稱“石立僧”。日本庭園曆經奈良、平安、鐮倉諸朝,皆以池泉風格為主流。中庭池水碧波,高樹蒼苔。建築多渡廊,垂簾半卷,屏障相連,如《源氏物語》中“隔著障子以紙扇遞上綁有和歌的花枝”之風雅。不過,在室町後期,枯山水庭園風格成型,漸趨巔峰,能夠代表日本庭園之精髓。
室町時代與鐮倉時代一樣,同為武家政治。執政的足利氏仰慕平安傳統貴族文化,又融入新興之武家文化與庶民文化,同時完成對唐宋元文化之吸收。其時禪宗已曆平安、鐮倉兩朝之發展,日趨興盛,極受足利氏推崇。學問在僧家與貴族間風行。諸多將軍或大名常於晚年出家為僧,或以舍為寺,或營造修行之亭台。貴族回廊流水的寢殿造園林逐漸被表達枯寂奧義的枯山水代替。
足利氏幾代將軍皆熱衷作庭。金閣寺乃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所築,尚有池泉亭台,以金閣為主景,池水名鏡湖池,水中有九山八海之石組。三層金閣首層為寢殿造,中層為書院造,上層為禪院風格,恰是平安、鐮倉與室町三朝建築流行之式樣。三島由紀夫寫道:“世上沒有什麼比金閣更美的了。”而我初見金閣寺,卻覺那一隻金碧輝煌的台閣孤立在水中,遊人紛擾,仿佛之前對於金閣所有“最美”的想象俱為失落。而後來一日大雪行到山中,見到樓閣之金輝,鬆柏之碧青,堆雪之潔白,終於知道這樣看確是美的。
八代將軍足利義政在東山建築銀閣寺庭園,是為池泉與枯山水融合之例。義政築此私人山莊,模仿祖父義滿建金閣,故稱“銀閣”。
隻是銀閣並未如金閣一般於牆外貼滿銀箔,傳說當時京都久經戰亂,民生凋敝,很難有此財力。不過恰是如此,倒使銀閣有一種與山水相近的天然美感。銀閣寺依東山三十六峰之一的月待山而建,我即住在山腳下,日常行到寺前,徘徊牆外,遠觀山光月影。入寺門,有山茶花牆兩畔夾道,為銀閣寺垣,白沙鋪地,落花其上。轉過花牆,可見池泉回遊式庭園,以錦境池為中心,仿作庭大師夢窗疏石所作西芳寺之規模。隻是江戶時期庭園風格被大幅修改,出現枯山水之代表作“銀沙灘”與“向月台”。銀沙灘大片平鋪的白沙,掃出波浪狀的紋路。
向月台為白沙堆積、頂部削平的錐體。月明之夜於廊下靜坐,後山泉水潺潺,庭前白沙映月。可惜銀閣寺下午五點即閉門,隻能在寺門外遙想牆內此番風雅。
此後,寺院園林中獨立的枯山水日漸流行,枯山水不再依附於池泉庭園。小院中獨立成庭,摒棄流水花木,僅以常綠樹、苔蘚、沙礫等靜止不變之元素造園,以極簡之境達到禪宗修行之境。枯山水初期深受中國山水畫之影響,重枯淡留白。留白與“想象”、“以心傳心”相符,無物勝於有物。綠樹蒼苔可寓意山脈叢林,沙礫岩石可寓意海洋島嶼,可謂一沙一世界,山水草木皆成佛。我曾於春日在真言宗東寺後院亭中抄經。東寺雖建於平安時代,譬如寺中禦影堂為檜木葺頂的寢殿造樣式,而後院亦有後期所築的枯山水。寺中僧人講解園中沙石所蘊之義,哪幾塊石頭指佛法東傳的高僧,哪幾塊石頭指藏經的寶船,而白沙紋路深淺則為波濤之洶湧。我循他所言,諾諾答應,自覺沒有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