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看花人(1 / 3)

數年前,我在暮春時去過一次法源寺,記憶已不複完整。當日在南橫街的小腸陳吃了碗鹵煮,那一片在拆遷,說是要新建樓盤。鹵煮店有大叔抱怨自家的兒媳如何愛生是非,如何討厭。我聽著發呆,他突然走到我跟前把我桌上一大盆香菜末兒拿走了,往自己碗裏倒了一堆,繼續跟朋友說孩子們的事。

我穿過坍塌頹敗的胡同,漸漸走到法源寺。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初春,黃仲則曾在法源寺養屙,寫過一闕《摸魚兒》。末句是:“江鄉風味,漸燕筍登盤,刀魚上箸,憶著心已醉。”很令我喜歡。

他是常州人,與我家鄉很近。

其時,洪亮吉寓居賈家胡同,時常去法源寺探訪黃仲則,有《法源寺訪黃二病因同看花》詩,寫得很深情。他們二人往來寫了許多詩。

法源寺又名憫忠寺,昔有石刻雲,唐太宗征遼東高麗而回,念忠臣孝子沒於王事,所以建此寺。寺額唐曰憫忠。唐武宗滅佛,幽燕八州唯憫忠寺獨存。其後又不戒於火,幾經建毀,數遭兵燹之厄。明正統中改名崇福。清雍正十一年重修,十二年竣工,賜名曰法源。無量殿有禦題楹聯:參透聲聞,翠竹黃花皆佛性;破除塵妄,青鬆白石見禪心。大悲壇有禦書名曰“善燈普照”,聯曰:花雨靜飄空色外;心珠長印摩尼中。

黃仲則也有一首《惱花篇》,題注“時寓法源寺”。詩雲:“我時養屙僦僧舍。”

此年五月中,洪亮吉抵達西安,黃仲則亦有西行之意。彼時畢沅並不認識他,讀到他的《都門秋思》,“雲浮萬裏傷心色,風送千秋變徵聲”,“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謂句值千金,遂先寄五百金,以助黃仲則西去遊曆。

十年後,洪亮吉重遊法源寺,黃仲則已病逝。舊居坍圮,感舊事而賦詩。那首長詩曾有人輕聲念與我聽過。

有一年夏末秋初,我再訪此處。是時,零星小雨的天氣。寺前空曠的廣場內有新修的影壁,道旁銀杏樹葉已見微黃。雨勢轉急,打濕流光,一瞬恍惚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雨絲密密重重,寺門半掩,門前積水落滿青白槐花,有些已叫雨水漚至萎黃。人跡寥寥,寺內仍在修葺,各處均堆著黃沙或木材。有黃袍僧人兜了滿袖的涼風緩緩走向回廊深處,寺中有一間佛教學院,廊下晾曬著幾雙僧鞋。

門票五元一張。避開積水的槐花小心走過去,雨絲太輕,被風帶得飄忽遊離,洇濕半邊手臂的衣裳。

庭院濕漉漉,有居士執竹帚清掃。積水聚攏,又散去。蓮花凋謝,結著很小的蓮實。雨冷苔滑,香客不多。堂內念誦叩頭的多是掛單的居士。有白發的婦人跪在香案前喃喃念經,經書擺在膝蓋前,念一篇,停下來,翻頁,繼續念。也有人不發出聲音,隻是嘴唇翕動,眼皮也合著,手指一粒一粒撥念珠。大雄寶殿前有幾塊石碑,鬆柏碧青,紫薇花枝低垂。池子裏點燃蓮花燭燈,燭泣堆積,浮在池麵。燭火搖曳欲滅。我念了碑文的兩句,目力不及,有些困倦,目光便轉到別處。

齋飯的鍾點已過,廊下一片寂靜。後院仍在修繕。雨水冰涼,簷頭有雀兒蹦來蹦去。葫蘆架下沒有人,一溜兒珠圓玉潤的小葫蘆,潔白的葫蘆花還有開著的。風雨低咽,灌在袖底,隻覺涼了滿身。新刷的碧綠漆窗欞,廊柱是朱紅色,偏僻的院角堆了若幹磚石碎木。有一塊石頭刻著“目蓮救母”的故事,溝回裏生出薄薄一層青苔。

龔自珍幼時亦隨父親居住在法源寺附近,稍稍年長,保姆攜之入寺,在佛像蓮座邊嬉戲,揮之不去。入塾後,他常常溜到寺中讀書,外祖父段玉裁的弟弟段玉立當時也在北京。段玉立字清標,又字鶴台,貢生,未任官,很喜愛這位小侄孫,便到寺內尋找逃學的龔自珍。寺僧見到,說他們一為猿,一為鶴。多年後的秋日,三十五歲的龔自珍獨遊法源寺,故地重遊,少年時的光景曆曆在目,悵然賦詩:“髫年抱秋心,秋高屢逃塾。”“春聲滿秋空,不受秋束縛。”“歸來慈母憐,摩我百怪腹。

言我衣裳涼,飼我芋栗熟。”末句雲:“千秋萬歲名,何如少年樂。”真有無限的感慨。

往日寺中有牡丹,有古柏,有芍藥,又有海棠,還有丁香。“日氣尚輕花氣重,熏蒸故在陰涼前。此時院落靜如掃,花與我輩相周旋”、“夕陽曾照簪花影,殘照低回又一年。”都是那繁盛不可追的花事。聞說如今寺內尚有丁香,花開時如香雪海,惹人流連。可惜我到的幾次均未及花季,霖雨脈脈,隻記得寺內寂寥的青煙,還有祈禱的陌生人高舉香束過頭頂,那是怎樣的願望呢?我卻什麼也不敢說,不敢有一個願望。

一九二四年四月末,法源寺丁香花盛。徐誌摩陪泰戈爾到法源寺看花,同來的還有梁啟超、陳寶琛、林徽因等。後梁啟超集句贈徐,聯曰:“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與法源寺有關的詩章名篇絡繹,不及贅言。又要回想起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三十五歲的黃仲則病逝於山西解州。洪亮吉聞耗大驚,疾馳而至,已不及矣。見仲則之遺篇斷章零墨廢紙尚狼藉幾案,哀哭大慟。扶柩歸鄉,安撫黃家老親弱子。他們相識十八年,卻不得執手訣別,亦命也。這十八年的相交相知恐怕是不夠的。

左輔作挽聯:“潦倒三十年,生爾何為,合與沙張同朽質;淒清五千首,斯人不死,長留天地作秋聲。”

三年後,仲則夫人病歿,左輔致友人信中曰:“白發孤孫,益複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