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日本,最驚詫的是蔬果價格之昂貴,從韓國進口的燈籠椒狀貌平平,居然論個兒來賣,折算下來一枚也要人民幣十餘元,當時驚呼,倒賣青椒一定是門好生意!剝好的豌豆盛在小盤內,一盒三百餘日元,還是打過折的。我端起心愛的豌豆,湊近了恨不得數一數多少粒,想算一算一粒究竟價值幾何。
米貴是不消說的。盛產美人和柴犬的秋田啊,也盛產米。米袋上繪著壺裝束的女子,掀開麵上輕紗,噙齒微笑。據聞米袋上的美人是職業插畫師的作品,極好地提升了大米的銷量。新聞裏也報道,說顧客多為中青年男性。畢飛宇寫《平原》,有一句“新米的米飯可是充滿了彈性的,一顆,一顆,油汪水亮。鍋還沒有開,一股清香就飄蕩出來”,我記得很真切。秋田米確實很美味,電飯煲裏浸水半小時再煮,煮熟後拿竹勺翻一翻繼續燜,再過一會兒盛出來吃,粒粒晶瑩,香氣撲鼻。之前我並不這樣煮飯,米入鍋直接按開始鍵,煮飯的紅燈跳成保溫的黃燈,過一會兒就吃。某日遇到鄰家便利店老板娘,她正在教店裏新來的小姑娘如何煮飯。我在一旁發愣,她回顧笑道:“隻有這樣,米粒才會晶瑩剔透,有最好的味道。”聽說我是如何煮飯,她又擺手痛惜,哭笑不得:“這樣怎麼可以呢?米先生會很難過的啊。”
日本人惜物戀物,曰萬物有靈,旁觀的外來客看來,難免覺得自作多情,近乎做作誇張。
這邊蔬果很貴,肉食自然也是。雞肉似最親民,雞翅、雞胸、雞腹、雞碎肉、雞肝分類裝盤,標價中平,拾掇得幹幹淨淨,一般是見不到整雞的,雞頭、雞脖、雞爪這類貌似悚然的部分也不會出現。以前住在二樓時,鄰家夫婦的父母探親,帶來若幹真空包裝開膛破肚後的整雞,拿竹竿一溜兒挑著晾在陽台上,嚇壞了另一位日本鄰居,那位大叔拊膺躡足,不敢再看第二眼。
眾肉之中,牛肉最貴,片得極薄被盛在盤子裏的,那是涮的,有時還擺成花瓣狀,中間綴一朵小塑料花,鮮血滴瀝的肉身竟開成花,也有日式的禪意。大塊兒的煎牛排用,小塊兒零碎的可以炒。豬肉價格平庸溫和,我最喜愛,涮鍋好,燉白菜好,單獨炒也好。
冬天大考後,百無聊賴中的我也買過幾次三花肉,用小鐵鍋文火慢燉煮紅燒肉,去中華物產店買鎮江陳醋與老抽,多多地加。在陽台收衣服,暮色沉沉圍攏,好似少年時在母親的學校。放學回來,隔著漫長的走廊,遠遠聞見自家燉肉的香氣,發足狂奔,大聲喊著母親,問什麼時候可以吃。
肉湯拌飯好吃。小時候不敢吃肉皮:“啊,豬皮!”說著別開臉。
父親哄我,叫我嚐一嚐,不好吃再扔掉。這才知道肉皮柔韌,但入口即化,果然是最好吃的。
這邊排骨很難買到,要到專門的冷庫去。剛來時鄰居做過一次火鍋,拿排骨熬湯,後來就不曾吃過。羊肉更罕見,要去“中華物產店”。
鵝、鴨也極難得。大一些的超市能見到包裝好的北京烤鴨,金貴得很,工藝品一般,當然舍不得吃。日本雖也有中華料理,但卻是自作主張地修改過的,提到“北京料理”,似乎隻有烤鴨一件。提到川菜隻有一個“辣”。而他們所謂的“極辣”實在也很平淡。他們吃來津津有味的“中華料理”,似乎就是麻婆豆腐、魚香茄子、蛋包飯……而已。
不少名氣大的“中華料理店”雖都是中國人開辦,味道卻全然篡改。林文月寫京都的吃,提到四條大橋旁一家東華菜館,很是失望。
事實上,那家店確也隻是名氣大罷了。聽說店主的兒子又開了稍微平價一些的普通“中華料理店”,叫做龍門的,在京都有若幹家分店。
我讀的學校旁就有一家。有姐姐在那裏打過工,頗有微詞,稱老板娘極苛刻。店裏食器多半是東華菜館淘汰了的舊品,店裏的廚子是從中國國內招來,大多沒有考過廚師證,隻是臨場現學。又曰開給他們的工資極低廉,他們一則不會日語,二則護照被老板娘管著,三則也安於現狀,故而隻求掙錢期滿歸國。有幾次我夜裏放學回來,路過龍門,看到一位胖胖的山東籍廚子,笑嗬嗬地抽著煙,同這位姐姐打招呼。
每周二東洋法史課後,一班五六人常到龍門開葷。能點的也就幾道,如水煮肉片、幹煸茄條、孜然豬肉等等。水煮魚吃不到,因為這邊難見淡水魚。據說東京有一家大店,請了重慶的名廚掌勺,拿海魚做了無數試驗,才勉強尋得一種口味接近的。第一次吃龍門,險要擱箸棄席,最可恨的是水煮肉片勾芡太多,竟放了東北菜風格的粉條,大約非是如此,就不能撐足滿滿一缽湯水。但三五番吃下來漸也習慣,他鄉已不比家鄉,遑論是他國呢。
農學部旁還有一家叫做宏鑫的,老板身材奇偉,一口關西腔,最初以為他是本地人。後來聽他同我們講漢語,才知他原籍山東,在此安家落戶,生活多年。他漢語已不流利,磕磕絆絆。鬢毛已衰鄉音改,在我看來是悲傷的吧。店內,玄關水缸內養了兩隻烏龜。冬天會罩上紙盒,外麵三個字:冬眠中。如我這樣淘氣的,總忍不住掀開去看。
壁上掛著啟功的字,我總疑心是仿品,某次忍不住問老板,他說不知道真偽。以前一家“中華料理店”倒閉後,店主將這幅畫留給了他。
這間店口味更東北一些,水煮肉片做得像酸辣湯。鄰桌的日本人吃得倒很開心。
對於窮學生而言,高級料廳當然光顧不得,隻能等在此居住日久,與師友同去。“京料理”一詞是明治時代之後才出現的,京都不靠海,食材並不倚重水產。提到傳統料理,最先想到的是價格高昂的懷石料理。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裏寫過,綠子辛苦攢錢才吃了幾頓。
而“懷石”二字的來源卻是因為京都寺中苦修的僧人不耐清淡少食,饑餓難忍,遂將烤暖的石頭抱在懷中抵擋饑餓感,後來漸漸發展成今日這種追求禪境的儀式化飲食。從杯盤碗箸到食材顏色的搭配都極為精心,賞心禪悅的意義似乎勝於賞味。
家師曾問:“你平時是否自己做飯?”我麵有愧色:“不做的……”
家師驚問:“那麼,在哪裏吃?”估計也是知道留學生大多生活清簡,自己做飯能節約很多。他日常中午啃麵包喝白水,和傳說中研究室內烤比薩、滿桌擺著各地新茶、櫃子裏永遠堆著零食和果子的老師很不一樣。私心妄測,大約是當年留學德國的緣故,深知在外讀書的艱難吧。我答:“常在食堂吃。”他又問:“休息日食堂不開門,那麼去哪裏?”我隻有垂首道:“啃飯團……或者去,去外麵吃,拉麵或吉野家!”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極同情的樣子。
其實,食堂已經很好,四時節令更替,會有相應的蔬食。京都講究“四季食生活”,冬月開始醃漬蘿卜,正月吃雜煮,春天蔬菜最多。
青木正兒嗜筍,自植中庭,得而食之,因而寫過一篇《燒筍》,摘錄幾段如下:“特別驚訝的是筍之佳味。肥美脆軟,這對於吃慣了仙台那幹巴巴的硬筍的嘴來說,是多麼的美味啊,甚至有點兒懷疑這是不是筍。
有一次把這事說給豹軒(鈴木虎雄)先生聽,他回答說,京都的筍很好吃,向日町一帶的整煮筍等是珍味中之珍味。”
“我馬上找來花匠讓他把庭中東南角的無花果砍掉,蜜柑三株移至別處,種植了孟宗五根。因花匠的疏忽,三根枯死,兩根生了根,我一直翹首等待著它的繁殖。第三年開始長出了兩三隻筍,第五年就是去年突然出來了二十來隻筍,我留了四隻,其他的都供食用。今年又大大增產,在蔬菜不足之時,不讓寒廚空空如也,筍之功大也。但比之更大的收獲是能夠細細品嚐剛挖出來的新鮮筍是何等的美味這種快樂。”
黃庭堅也愛食筍。《宜州家乘》載:“二十四日,癸亥。雨止,氣微溫。小許送鳲鳩六,王沙監送溪魚十五。皆班諸鄰。得鞭筍二十餘,甚美。”
“三月初二日,己亥。丁酉、戊戌中夜皆澍雨。德謹砦寄大簟一床,又寄大苦筍數十頭,甚珍,與蜀中苦筍相似,江南所無也。”
“初四日,辛未。陰,欲雨。是日煨筍作藕葅、薑葅、茄葅。”
四月裏熊野神社前有賣筍的攤兒,一千日元一隻,滾圓的根,濕潤泥土下是鮮白的一截,好像一口能咬出水來。各處漬物店鋪門前堆疊著碩大的筍山。此外街巷間偶爾也能見到推車來賣的“京野菜”,最多的是竹筍、紫蘇、蘆筍、酸莖菜、牛蒡、黃瓜、蘘荷。蔬菜不宜久貯,因此京都另一件頗可稱讚的食物就是京漬物。漬物即鹹菜、泡菜,以醋、鹽、味噌、酒糟等等醃漬蔬菜,時間通常不會太久,正是蔬菜本味最佳之時,故而又叫做“香物”、“新香”。初春的櫻花蕾也可醃漬,其味微苦。
我曾在本地人家做客,吃的是蘘荷豆腐、漬茄子,青白的竹筍盛在寶藍小碗內,早上摘下的黃瓜與番茄,拿鹽水浸半日,十分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