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北京的朋友來京都,我帶她到吉田山中遠眺大文字山,問她是否記得去年的風景。她說:“去年此時滿山都是火燒一般熱烈的紅,今年的冬天果然來得晚。”
她帶來一罐恩施玉露茶。對於茶,我並沒有品賞的能力,不懂茶經,不通茶道。每年春茶上市,若蒙親朋寄來幾兩,不管是龍井,還是碧螺春、安吉白茶、嶽西翠蘭,都珍愛不已。茶罐子裏永遠剩著底兒,唯恐哪天喝完,再沒得消遣。這位朋友對喝茶卻很講究,今年夏末,我由她領著去北京的一間茶室品茶。主人是客家女孩兒,請我們從安化黑茶喝到開化龍頂。喝每一種配的點心都不同。她有個徒弟,在下首坐著,替我們更換茶點。黑茶濃釅,須配酥糖糕點,開化龍頂則配綠茶小餅。我雖說不清其中的妙處,卻也能知道味道很好,茶湯在釜內翻滾如泉流,消磨整個黃昏。我道明年回來還想來這裏喝茶。
主人低眉微笑,說明春要回故鄉結婚定居,恐怕不在北京了。
小時候在祖父母身邊,堂屋八仙桌上總坐著一把大茶壺,泡的是毛尖或是毛峰,或許是陳茶,茶湯枯竭,微苦,喝多了有些澀。農忙時節,祖母請人來幫忙,一早煮了整鍋幹飯,厚油炒花生米,蔥末兒攤炒大塊雞蛋,裝在提籃裏送到隴上。此外就是大壺涼茶。夏天不夠喝,也有拿臉盆盛的,擱兩隻搪瓷茶杯。我更愛喝新鮮的佩蘭茶或藿香茶。院裏新摘的葉片,熱水一衝,葉子的清氣就化開了。暑假隨母親北上省親,和那邊的小孩子玩,想起佩蘭藿香,告訴他們說泡茶很好喝。佩蘭能開白色的星星小花,簪頭發也很好。北方植物與家鄉迥異,他們知道藿香,卻不知佩蘭。我惦記著這樁事,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年暑假,特意從家中拔了全株佩蘭,裹緊根部,裝在袋子裏千裏迢迢地帶到北方去。然而,昔年友伴已聚不成群,我隻有懨懨地將失水的佩蘭種在父親院中。北方沙土幹硬,那棵佩蘭很快就枯死了。
重慶是有好茶的,南川、永川、江津、北碚皆產茶。更有四川蒙頂茶、竹葉青、文君茶等等。但我在那裏的幾年,卻沒有仔細領略。
做學生時,能有一杯速溶咖啡就已經很好。當時,班裏有位同學,上課總拎一壺茶,壺外頭罩一層竹籠。課到中途,若是無聊,隻聽他噫一聲長歎,慢條斯理斟一盞,咕咚喝了。老師何其寬容,居然仿若無睹。重慶飲食業興隆,麻將館、茶樓亦比比皆是,而對吃茶卻不大講究。再好的火鍋館,沏出的茶也是薄淡苦澀,而食客們吃得卻很痛快。
偶爾發現茶壺裏泡的是杭白菊或是茉莉花茶,就十分驚喜,直要對店主讚聲好茶。
日本的抹茶不易伺候,茶筅打半天的泡沫,一口就喝光,還是吃抹茶點心好。玉露很好,味輕,有甘香。喝慣烏龍茶的人恐怕不喜歡。
我很愛玄米茶,尤其適宜冬天。若有一把南部鐵壺就更妙了,滾水衝入,瞬間香氣四溢。日本飲茶的曆史不短,奈良朝就有“荼”,平安時代京都即始種茶。而普及民間則要到鐮倉時代茶道漸行以後。日本臨濟宗初祖榮西禪師曾兩度入宋求法,並攜回茶種,推而廣之,宇治茶園即由此而始。他提倡茶禪一味,寫過一本《吃茶養生記》,說茶是養生仙藥、延齡妙術。說信佛念佛之時,吃茶可遣困消食,除病養生。書中詳敘茶名、茶之功效、采茶之方、飲茶之法,如“見宋朝焙茶之法,則朝采即蒸,即焙之。懈倦怠慢者不可為事也。焙棚敷紙,紙不焦樣,誘火工夫而焙之。不緩不怠,竟夜不眠。夜內可焙畢也。
即盛好瓶以竹葉、堅封瓶口,不令風入內,則經年歲而不損矣”、“極熱湯以服之,方寸匙兩三匙。多少隨意,但湯少為好。其又隨意雲雲。
殊以濃為美。飯酒之次必吃茶。消食也”、“貴哉茶乎,上通諸天境界,下資人倫矣”。可與我朝茶書同覽,殊為有趣。
如今,日本年輕人通茶道者亦不多,研究室內常見人磨咖啡,卻不見人煮茶。不過,日本茶飲料做得都好,無糖無香料,力保茶湯原味,我很喜歡。上周帶了稻香村的點心到課上分食,老師翻出一包陳茶,說是五年前一位學生送的。眾人相顧無言。泡出來的茶湯已是鏽紅色,淡極無味。大家卻吃得很高興。想起暑假得了二兩高末,拿清水燒的好茶壺泡了,一樣喜歡。
泥螺這個東西,名字實在不算好聽,小時候我是不大吃的。然而,一方水土,此物在故鄉實在很多見。日常飲食或節令宴客都能在席上見到。記憶中婚喪之事擺筵席,上菜的順序大略是:冷盤八隻,熱菜八隻,肉一碗,魚一盤,全雞一隻,素湯一碗——通常是蔬菜汆魚丸,或者肉丸芫荽湯一類,甜湯一碗——有的是拿水果罐頭煮的一鍋,有的是拿新鮮水果煮,如蘋果、橘子等等,又甜又酸,味道不算佳,然而小孩子是很喜愛的,譬如幼時的我。這道菜現在已經進化成餐後甜點了吧。那冷盤通常有涼拌海蜇頭、涼拌螃蜞、嗆蝦等等。當然,涼拌泥螺也是不會少的。這些都是本地易得的東西,雖不為奇,而鄉人很喜歡。泥螺用白酒泡,拌蔥薑絲,撒一點胡椒粉。甫上桌,人們即紛紛舉箸,借那幾分酒意,筵席算是開了場。
泥螺的吃法有些難以描述。家裏人都會吃,我小時候學不會,一咬一嘴泥沙,很可惡,就放棄了。很不明白那小小的東西有什麼可吃。
姑姑很耐心地教過我,說:“舌頭一端,稍稍一吮,再一抿,就出來了。”她演示了幾遍,我表示沒有興趣學。姑姑就說:“我給你吃吧。”於是,就抿出幾枚完整的螺肉,蘸蘸白酒,拿筷頭送到我嘴巴裏。我略有潔癖,微覺不耐,但還是吃下去了。泥螺肉口感微澀,說不上有什麼特殊的味道,倒是那白酒與蔥薑的氣味頗佳。姑姑是溫柔的人,是叔伯們唯一的女弟,我從小就愛膩在她身邊玩。時間一長,但凡一起吃飯,姑姑都會給我泥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