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茶泡飯(1 / 3)

小林一茶寫過:“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是很好的句子,又有:“蓮花開矣,茶泡飯七文,蕎麥麵二十八。”

日本人食茶泡飯的曆史很久,《枕草子》、《源氏物語》中已有“開水泡飯”(湯漬)與“水飯”的記載。《古事類苑》飲食部雲:“水飯,夏季冷水泡飯,或以開水、水泡幹飯,混而食之。開水泡飯古已有之。開水泡飯不可用強飯,須用尋常米飯。”所謂“強飯”,即蒸熟的飯,堅硬無黏性。用水煮的飯叫做“姬飯”或“堅粥”。《今昔物語集》載:“冬天吃開水泡飯,夏天吃水飯。”江戶時代出版的《小笠原流諸禮大全》雲:“開水泡飯盛入碗中,以箸輕拌,必使米飯浸泡七分。”

常被人提起的一則故事,《今昔物語》和《宇治拾遺物語》中都有,說平安朝的貴族三條中納言藤原朝成苦於肥胖,向醫生討教減肥之法。

大夫令他冬天吃開水泡飯,夏天吃冷水泡飯。但他很饞,以“幹瓜十條,香魚壽司三十尾”佐飯,自然減肥無望。

當時沒有保溫技術,煮熟的白飯貯入木桶,變冷後失去水分,熱水衝泡會變得好吃。大約也是平安朝流行“水飯”、“湯飯”的緣故。

到江戶時代中期,煎茶與粗茶普及至庶民,茶泡飯也取代開水泡飯成為更流行的飲食,名曰“茶漬”。米飯上放鰹魚屑、海苔絲、梅幹、納豆等物,玉色茶湯衝泡,佐以醃菜,確有“平淡而甘香的風味”(周作人語)。

有一位叫望月光的古漢文講師寫過一本《閃光的考生們的故事》,寫他在北京食堂與中國友人演示茶泡飯,友人不知茶漬為何物,很覺驚異。我身邊的日本朋友也多以為茶漬獨是日本的吃法。大概望月先生遇到的友人是北方人。茶泡飯,或曰茶淘飯,在南方是很常見的吃食。《紅樓夢》中提到過幾次,又《影梅庵憶語》中那位董氏也慣愛食溫茶淘飯。《慧因室雜綴》“一日五飯”條載,清高廟南巡返蹕後,曾語侍臣曰:“吳俗奢侈,一日之中,乃至食飯五次,其他可知。”

其實,上達天聽者,傳之過甚也。吾鄉如蘇、常兩處,早餐為粥,晚餐以水入飯燙之,俗名泡飯,完全食飯者,僅午間一餐耳。初疑此等習俗,或者易自近年,乃閱宋文本《心典》,淮郡謝賈相似道啟雲:“人家如破寺,十室九空;太守若頭陀,兩粥一飯。”因此,此風應是舊俗。

我小時候早晨不愛食粥,小孩子似乎尤其怕燙,熱粥難以入口。

我向母親申請吃米飯。但負責晨炊的祖母會不滿,堅持認為隻有中午才吃米飯。晚上和早上都應當吃粥,“這樣才活絡”。另外,她要我們晚上少食,否則“不利養生”。“活絡”是祖母的口頭禪,她對食物的第一要求就是使人“活絡”。如今,我三餐常無定時,早晨一餐通常省略。若得一碗熱粥不知是多大的福利,整天都會有飽足安定之感。

泡冷飯的茶水也有用白開水的,故鄉“喝水”亦是“吃茶”。江東鄉間習慣將飯菜置入篾竹編織的淘籮,掛在廊下。一可通風,再可防貓偷食。淘籮內貯存的飯粒幹且硬,熱湯水泡過,溫淡清爽,很適宜夏季吃。佐飯的有涼拌毛豆、鹹鴨蛋、蘿卜幹之屬。黃昏時,庭院開著紫茉莉,花紫紅或鵝黃,間有串色,開得很熱鬧。木槿、鳳仙、茉莉也在花期。紫茉莉別名有很多,晚飯花、洗澡花,均與其開花的鍾點相關。有叫懶婆娘花的,是說它到天晚才開。還有叫地雷花的,因為它的種子表皮是黑色的、皺縮的。

湯泡飯也是相類的吃法,我很喜歡。日本的“雜炊”與之頗近,但雜炊的米煮得很爛,相當於粥。據說和湯囫圇吞下的米飯對腸胃不宜,母親很反對。大人看到小孩子這麼吃,也是要喝止的。

故鄉風俗謂年初一不可食湯泡飯,否則新始一年出門容易下雨。

也有說法是年初一吃湯泡飯可致諸事泡湯。出門下雨也罷,像日本的“雨女”,還有些諧趣。諸事泡湯的禁忌則令人很不悅。那時家裏年初一要吃糯米飯與米糕,容易噎食。我常要拿雜煮湯泡。家人看見會急忙阻止。有一年沒來得及,湯已泡下。此後逢到雨天,祖母都會告誡我年初一不可吃湯泡飯的舊話。

日本也有類似禁忌。樵夫、馬夫、牛夫、獵人等在山中從事危苦工作的人極其嫌惡“湯泡飯”,說吃了湯泡飯,會有不好的預兆。譬如炭坑內勞作的坑夫認為茶湯泡飯時米飯化開的樣子有如山崩,很不吉利。家人都會忌諱吃茶泡飯和湯泡飯。又如牛夫認為早上吃了湯泡飯,這一天的旅程即會中止,要多負擔一日停留的費用。

京都人給人下逐客令時會說一句“要吃茶泡飯嗎”,意思是“家中隻有茶泡飯這樣的食物招待您,您還是快走吧”。客人即領會其意,起身告退。這是京都人曖昧婉曲的禮節。也有外來的人不知其意,當真以為有茶泡飯可食。若答一句要吃,接下來就隻有領教京都人不可思議的表情與冷眼了。

七月中,京都祇園祭,全城遊人熙攘,摩肩接踵。京都三麵環山,夏季暑熱極盛。祭典最熱鬧的幾天我避居鄰縣滋賀,夜裏與友人在烤雞串的小酒館消磨時間。店主是一對夫婦,時時都有笑容,幫忙的是一位寡言的少年,談起來竟是友人昔日同窗。他記得她,提及舊事,她也都記得,隻是不太記得當年他是自己的同學。眾人都笑。酒至半酣,店主端來兩碗茶漬,煎茶泡白飯,頂上嵌一粒梅子,海苔切得很細。山影下一方一方水田傳來鼓噪的蛙鳴。竹簾外圓月當空,清輝讓細竹篩碎,流水般灑了一地。那真是很好的滋味。小時候在舊院,吃完飯,也總能看到這樣的月色,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蛙聲。

二零零九年冬,有人寄來一包稻香村煮臘八粥用的豆米,保質期一年。當時諸事困擾,無心煮粥。忽忽一年過去,我翻出那包陳年豆米,心想,還是吃了吧,裏麵還存著去年的空氣呢。於是,我將它們各自洗幹淨,清水裏泡一晝夜,昨天晚上煮了吃。豆子們煮得軟爛,化在米粥裏頭,過粥小菜是漬蘿卜。這味漬物乃是柚子皮和酒醃出來,蘿卜本味很淡,配粥有些不合適,大概還是和米飯同吃更相宜。屋子潮氣重,開著電暖器,熱烘烘蒸出一層白霧,蒙得視線迷離。有好幾次我以為是眼睛看不清楚,跑到門外遠望山色,看到極好的月亮在洶湧雲海間浮沉,整個天空的雲都一脈清涼,方知好大一個清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