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京都人(1 / 3)

日本其他地方的人對京都人一直頗有微詞,說京都人傲慢、滴水不漏,很難知道他們真實的想法。日本地區之間壁壘分明,地域觀念很強,大概和古來的封建莊園製度有很大的關係。過去,江戶人看不起長野來的人,稱他們“灰椋鳥”。又比如大阪人一麵腹誹京都人的八麵玲瓏,一麵又希望自家兒女能學幾分京都人的風雅。京都人也抱怨大阪人勢利聒噪,一麵又少不了和他們的生意人打交道。

有句俗語,叫做“最好的女人在京都,最不好的男人也在京都”。

是說京都女人生得美,行止優雅。京都男人有點女氣,溫柔太過,與日本人崇尚的武士精神相差甚遠。然而,京都本就是和風王朝美學的孕育之地。《源氏物語》就可為那句俗語作注釋——女性都風姿卓絕,個性分明,光源氏卻風流放誕。

京都人確實很溫柔,首先是溫軟的京都腔——如今年輕人大多不會講,隻有藝伎才會。或者留心年長的婦人們聊天,還能略聞一二。

天光漫長的黃昏,寺町一帶老店的竹簾下,主婦們閑談飲食、天候、各家八卦,尾音抑揚,一錯眼,仿佛能想象出平安朝宮廷中,禦簾下檜木扇掩麵的十二單女子們曼聲吟哦和歌的場麵。當然,公家貴族所用的語言和市街中的方言並不相同,好比如今為人熟知的圓溜溜的市井京片子也和過去宮中貴族所用的京腔不同。市井京都腔又細分為商家用語、手藝人用語、花街用語等等,如今,界限恐怕都已模糊。在遷都東京以前,京都腔一直是日本的標準語,母音悠長,轉角柔和,敬語繁複,極為典雅。京都話意思也十分婉轉。譬如主人家下逐客令,會問客人一句:“請問,吃茶泡飯嗎?”言下之意是:“今日隻有茶泡飯這樣簡單的食物,還是希望你改日再來。”客人此時即也會意,起身告辭。

在東山腳下的銀閣寺山門前,有一家三十餘年曆史的甘酒店。往來遊人常愛在此駐足,拉開古舊的木門,掀簾入內小坐。甘酒又叫“一夜酒”,是說釀製一夜即成,滋味很好。店內有火塘,冬天圍爐飲酒是極好的。

庭院內蒼苔碧樹,有一株山茶,初春綻放,整朵墜落於石臼清水中,漣漪蕩漾。石臼上擱著的竹杓也覆了一層經年累月的青苔。旁邊很小的木屋是洗手間,完全是穀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讚美的趣味:“每次到京都、奈良的寺院,看到那些掃除潔淨的古老而微暗的廁所,便深切感到日本建築的難能可貴。客廳固然美好,但日本廁所更能使人精神安然。這種地方必定遠離堂屋,建築在綠葉飄香、苔蘚流芳的林蔭深處。沿著廊子走去,蹲伏於薄暗的光線裏,承受著微茫的障子門窗的反射,沉浸在冥想之中,或者一心望著外麵庭園裏的景色,那心情真是無可言表呢。”

常聽某家店主說自家幾代人都生活在這裏,後麵整座山也是他們家所有。京都人很少遠離家鄉,因為在他們想來,世上沒有什麼地方比京都更好了。這是他們驕傲的來處。

與京都人打交道很費心費力。他們溫和優雅,禮數太過周全,喜怒愛憎永遠不會形於色。京都人愛贈禮,也愛答禮。酒井順子在《都與京》裏寫,京都人家通常都隨時備著和紙、折扇等等,以備隨時回贈別人的禮物。這過於分明的禮遇無疑拉大京都人的距離感,也讓主、客雙方都甚覺煩惱。但好像非如此,就不能體現京都人的禮尚往來。

京都街巷內隨處可見各色京果子店,名氣最大的有“八橋”與“夕子”,是京都人最常用作贈禮的物品。某次,去京都近鄰的滋賀縣拜訪一戶人家,我戰戰兢兢送了一盒“夕子”,對方大笑曰:“這真是京都人的做派!”告訴我不要如此拘謹生分,“隻有京都人才會那樣啊。”

作俳句講究嵌入“季語”,即季節性詞語,關乎節令、天文、地理、人事、物候、動植物、食物等等。譬如春之季語有朧月夜、春夕、春暮、櫻衣、春燈、摘茶、山吹、菜飯。夏之季語有麥秋、梅雨、夏衣、團扇、朝顏、螢火。秋之季語有初霜、秋蟬、鈴蟲、紅葉、藤袴。冬之季語有初雪、寒椿、枯葉、水仙、雪見。日本人對季節更替的細微差距極為敏感。他們愛作《歲時記》,細細記錄每一個節氣中有怎樣的雪月風花,又應做怎樣相宜的事。

日本最執著歲時節令的大概要數京都人。《源氏物語》裏,宮人們在梅枝上縛和紙,寫上有關賞梅的和歌。藤花開時要折藤枝。源氏將夕顏花盛在折扇內隔著簾子遞過去。女子所穿的十二單不同季節均有嚴格的配色,日文中叫做“襲色目”。春天要穿蘇芳色、萌黃色、淡紅色、淡青色、柳色。夏季要穿菖蒲色、藤色、杜鵑色、橘色、撫子色、牡丹色。秋天要穿朝顏色,槿花色、菊色。冬天要穿冰色、枯色。京都西京區有源氏物語博物館,小小的展廳內根據《源氏物語》的情節做出極為精致的模型,複原的是《源氏物語》中源氏構造的六條院。六條院分春、夏、秋、冬四院,源氏最愛的紫姬住春院,花散裏住夏院,秋好皇後住秋院,明石姬住冬院。

京都人就這樣恪守著季節更替的風雅到如今。春天要吃櫻餅,到鴨川邊賞櫻。五月有葵祭,六月有菖蒲花,七月有祇園祭。八月要五山送火,狂歡的人們從四方趕來,等待夜幕降臨,等待視野中五座山上的火床次第點燃。秋天有紅葉,冬天要看雪。雪天的金閣寺最美,青鬆翠柏,白雪金閣,是最為傳統的日本配色。待到春分日,在門前擺出柊樹枝掛的沙丁魚頭——新一輪歲時記又已開始。

連和紙也有歲時記呢。京都寺町二條有文玩和紙店,一家百年曆史的“柿本紙司”,梅雨時獨售一種名為“洛中之雨”的紙,紙色濃淡一如天青之色,仿佛看到流濾之術,抄紙的竹簾在水中輕輕搖動,做出的紙在陽光下晾幹,揭下。屋簷下的楓葉,春時新綠,秋來醉紅。路遇川澤河灘,有人在水邊浣衣。蘆葦叢生,若至秋深,晴雪滿灘,水波漫漫,白鷺撲棱棱飛起來,飛往煙水深處。俳人鬆尾芭蕉晚年客居京都西郊嵯峨山下的落柿舍,時值梅雨,他作俳句詠歎五月雨留在壁上的潮濕痕跡。

若幹年後,出生大阪的與謝蕪村因追慕芭蕉遺風,定居京都北部的金福寺,在那裏與人聯句作歌,講授俳句的作法。他也歌詠五月梅雨,室內光線昏暗,白日亦須點燭,火光透過薄紙,色影溫柔。蕪村歿後葬在金福寺的山中,旁有一株很大的楊梅樹,梅雨季一過,也該是吃楊梅的時候了吧。一年四季,一日十二時辰,在此任何一刻,看到的風景都不同。

西邊山巒的邊緣積滿金紅晚雲。東麵蒙蒙的月亮已攀上樟樹枝梢。在道中狂奔,想離西麵群山近一些。

夕光徐徐收斂,天台上的孩子拉著提琴。公車開過去。清潤的梔子香氣。冰輪轉騰,層雲堆疊如海潮,將明月推至浪峰。

空氣中有一種極熟悉的氣味,想起少年、母親的學校、黃昏時的樓道、夕暉斜照的故園,再遠一些,父親曾經待過的北方城市、陳年老樓的木窗,被鬆枝撥得簌簌微響。

開始奔跑,展臂追逐月光下無可捉摸的氣息。香樟碧青的葉子在風裏飄搖,背後是玉盤的月,清輝鑲滿葉緣。鍾樓前,孩子們在跳長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