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夜班飛機去往北京,搭機場快軌,換地鐵5號線,又轉公交,看見站台上陳憑執傘相迎。
在街店飲一杯熱巧克力。看見窗外雨氣浸漫,再遠處一廓山巒起起伏伏,比濕淋淋的夜空還要深一色。
隔日,長安大戲院有華文漪與嶽美緹的《牆頭馬上》。一直盼說要看。集體購票時,還有另一種喜悅:聞說阿彌要從日本回來一睹華美人風采。
如今,陳憑手裏多出一張票,是原要留給阿彌,卻未待親自交予阿彌手中,竟獲知阿彌客死他鄉的消息。
天氣寒涼。走上潮濕平展的長街,陳憑送我去旅店。遮雨布下有燒烤攤,木炭濺出的火星呼啦啦飛向雨地。閉門鎖窗後室中極靜,我留陳憑住下,她說論文尚未寫完,需挑燈苦熬,又命我安心好眠。
後半夜風雨如磐,想念阿彌。
我們知道阿彌已有數年,她以“阿彌”為名麵對網絡眾人。我們讀她的妙曼文章,時有老辣時有溫柔。我們知她懂植物、好昆曲、擅譯文、喜烹飪、愛電影,萬種變化。眾口一致昵稱她“彌小姐”,讚美“生女當如是,娶妻當如是”,以她為傑出的奇女子,想她如此年輕,卻已這般出色。我們推究她文字中的晦暗與幽默,追逐她的喜好選擇書籍、電影,字斟句酌在她博客上留言,以期她的回複。然而,一切又僅止於文字往來,我們都是看她學校的公告才知她真名馮一梅,研究生三年級,留學日本,數學理論科學研究科學生,二十二歲。
網上是誰第一個傳出她的死訊?語多哀戚,很快諸人盡知,紛紛追問、確認、悼亡。
起始的論斷說是因為抑鬱症。口口相傳中也被如此認定。回頭重看她每一篇文章,見她曾引用黃碧雲的句子:“生命在我麵前無窮地開展。我隻是嫌它太長。”似乎微有印證。她確已丟開手,然而,隻要博客服務器還在,她的文字便永遠存留,以昭示曾經的來過。
翌日天晴,窗外陽光映滿一半樓牆。從屋中望出去,高天白雲,明暗分割。幾年前顧舟到北京開會,我也隨著來過。臥佛寺禪房內圍了一桌子顧舟的朋友,他們談吐有致,說風物,說人情。院中碧樹染綠了透進來的光線,又映上青苔。每一種枝葉的姿態都不盡相同。鴿子貼著屋脊低低飛過,白羽上投有嫩灰陰影。我在一旁不說話,兀自拈起盤中瓜子遠遠擲那池子裏的巴西龜。一麵戲耍一麵側身看顧舟,不提防目光一碰,我見他眼裏溫和,他笑我一團孩氣。他長我近一輪。
光陰如許。
陳憑電話來,約我去長安戲院看戲校學生排的折子戲。下午有他們一場報告演出,是為晚上正戲的墊場。一個唱《思凡》的小姑娘極好,風姿天然。有一個唱《冥判》的小花臉口齒伶俐,十分出色。排到《秋江》,一個身量未足水田衣的陳妙常,一個臉容稚氣衣襴寬的潘必正,雙雙唱著“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斷銀河水,斷送我春老啼鵑”。樂池內絲竹搖漾,教戲的老師坐在前排仔細思量。妙常宛轉念道:“潘郎,奴家自知更緇衣一身,怎比得臨安城中湖樓之上那些如花似……”那俊俏的小生急急打住:“妙常,我不是負心人呀……”
想起那時顧舟陪龐齡去曲社,我也跟去。最初,龐齡學《遊園》,聽她徐徐唱“朝飛暮卷,雲霞翠軒”,眉目一轉,繾綣望著顧舟。我是何等驚羨?恨不能一夜長成龐齡那樣的年紀,可以不被顧舟視為小朋友,可以顧盼宛轉對著他唱《遊園》。
自我知世上有顧舟起,他便在與龐齡戀愛。我私心初有不服,並未覺龐齡哪裏出眾。她瘦小,鼻翼微有雀斑,嗓音略啞,如若身處人群,定然湮沒不見。卻如何叫顧舟執迷不轉?至於日後龐齡抽身離開、輾轉他聘,顧舟仍然糾葛不明,怎不令我大恨?
當晚,戲院廳堂內好不熙攘,顯眼的是幾位鬢白如雪坐著輪椅懷抱花束的老人。他們互相招呼,口齒幾不清晰,目光卻溫軟潮濕,似與這場戲大有淵源。
陳憑引我見幾位曲友。有人顧盼問道,阿彌沒有從日本回來嗎?
周遭一默。如今,阿彌死於抑鬱症已為通說。我們未及與阿彌謀麵,便永失聯係。
是陳憑與阿彌關係略近。她們都愛紙張,曾一起合作論文,深究造紙之術。為此,陳憑在宣城涇縣長住一月。阿彌亦專為楮紙流連於福井、兵庫、岐阜、愛媛諸縣。彼此之間還有約定,要互贈這壽以千年的紙張。
一遍鼓響過,該進場。我們落座後,獨獨空出阿彌的一個。鼓板一過,笛聲清婉徐漾,座中燈光漸暗,則是台上聚光籠著幕布緩緩舒展。
《牆頭馬上》的故事並不可愛。李倩君、裴少俊牆頭馬上匆匆相愛,私奔成親,潛居於裴家花園中,並養下了一雙兒女。後為裴父發現,隻當倩君是平民小戶的風流女子,遂逼兒休妻赴考。不料少俊考中狀元,那禮部尚書恰是倩君的父親。考官認了婿,裴父沒奈何,不得以老著臉皮,說盡好話,將兒媳婦請了回來。情節雖則跌宕,卻也失了該有的婉曲溫情。我恨裴少俊的懦弱無用,馬上作得妙詩能博來佳人青睞,攜同伊人歸時卻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安置,往往複複隻一句:“如何是好哇,如何是好?”虧得倩君竟終身相托,也不委屈?
須知風月暗消磨的閑淡,恩愛向來經不起風鬟雨鬢的顛沛流離。
當然,場上終是熱鬧。華文漪身未現音先傳:園內飛花絮,池塘泛綠波。便得一個迎簾好。
嶽美緹扮演懦弱多情的裴生,六十多歲的人在台上艱難跪下複又起來。
總擔心場麵太熱,後半場壓不住。轉而又釋然,觀者意不在戲中,哀喜起伏不過隨著戲中人。
不由要給顧舟發去短信,訴之眼前所見種種與心中感慨。
他並無回複。我也不似從前收不到他回複時那般忐忑惴惴。
隻是想,他此時大概在琴社習曲,或者月下遊湖,又或者與某位妙人闌幹拍遍,歌嘯千裏。
這晚的高潮,在最後一支曲牌奏畢來臨。
我卻在過往人潮中靜默不前,心中想到兩個人。一個是阿彌,一個是顧舟。
於前者,我隻覺驚痛惋惜。於後者,我微微一笑,恍然遺落滿身孤清。
四圍熱鬧漸次退去,舞台燈光亦一盞一盞熄滅。眼前諸景都似曾來過,卻又許多陌生。此刻並不要其他,隻一個擁抱便夠。然而,無人可予,即便交情篤厚的女伴陳憑,也唯是牽牽我的衣袖,揮手作別。
陳憑有心,算得數日後是阿彌斷七,約出幾人去潭柘寺掛單。隻因阿彌曾在日誌中寫道:“潭柘寺歸來,獨宿山中,印象最深莫過滿寺蓊鬱高樹。冠蓋如雲,野風疊疊招搖。來得不巧,總聽他說起五月間潭柘寺的丁香。目下深秋,最多還是柿子。我知這是他生活的城市。
待我老成傳說,大概會歸來撿拾此刻,好比鬆鼠撿拾它的堅果,以此慰藉荒涼歲月。”
那個他究竟是誰,無從可考。隻知此地曾有阿彌的一段情懷。我們來時正是旅遊淡季,天氣又不佳,寺中倒是清靜。我們見到了阿彌所說的深秋柿子與野風疊疊招搖的高樹。大家又談起阿彌。她家鄉哪裏?有無男友?有無可聯係的舊同學?她幾時得的抑鬱症?她以哪種方式了斷?她因何厭倦棄世?這才發覺,我們日常所知的彌小姐這般模糊。我們識得聰敏跳脫的阿彌,識得通透慧黠的阿彌,識得筆底生花的阿彌,卻不曾識得今日的阿彌——折羽的阿彌成為傳奇,留在時光琥珀中永不老去。
事實上,我們並不能為她做什麼。活著的我們尚且自顧不暇。
離開潭柘寺,我們了卻一樁心事。時間將把一切侵蝕殆盡。我們對阿彌的震驚、哀思會與日消減,直至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