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自幼倔強難化,不信學,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這也許是一種天性吧。人赤條條到這個世界上,原不帶成見來,更不戴桎梏而生。本不甘穿鼻絡首被管束,亦不樂聞大道理受教化,總欲喜怒哀樂緣情而發,動靜行止率性而為。可是,從“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幼時不必言;從訓蒙師時又不必言;既長而入學,即屬師父與提學宗師管矣;入官,即為官管矣。”如此拘攣,從不知何為生趣,“有身是苦”豈虛言哉!
禪宗大師馬祖道一倡遵“順乎自然”法門,而不棄官場,恐終身難入法門矣。龍溪先生(王畿)有言:“以身徇物,悼往悲來,戚戚然若無所容,世俗之芥蒂也”,“學問須識真性,獨往獨來,使真性常顯,始能不落陪奉”,“蓋天蓋地,始是大丈夫所為”。在李贄看來,龍溪先生的話仿佛專因他的病而痛下針砭。他若終生如此恓恓惶惶,隨人俯仰,豈不枉求學問道
這麼多年!
天生不祥,動與物違,又焉知非天授我異才,令卓吾成一段大事業?索豪傑之於眾人皆好之中,猶釣鼇於井,何可得也!“豪傑之士決非鄉人之所好,而鄉人之中亦決不生豪傑。古今賢聖皆豪傑為之,非豪傑而能為聖賢者,自古無之矣。今日夜汲汲,欲與天下之豪傑共為賢聖”,何不如近溪先生(羅汝芳)所言:“直是一刀兩斷,也不管甚心,也不管甚性,確然以一身為主,獨往獨來,一絲不掛?”
近溪先生曾“參政”雲南,分守永昌道。眾酋長當議撫不服、議剿未定之時,指名請羅公前往。先生不顧同事勸阻,欣然前行,曉之以服叛利害,酋長皆泣,一場動亂遂告平息,軍民夷眾幸免塗炭。不懼炙手可熱的權勢,抗首輔張居正之意,講學都門,這是何等英豪氣骨!得效先生“解纜放船,順風張棹”,則巨浸汪洋,縱橫任我,豈不是人生之快事也哉!
父親當年處於貧賤之中,授我以學,非望兒子長大能獵取人間富貴以救貧賤,所望者遠出於世俗的胸腹窺測之上。父親雖未明諭,心齋先生(王艮)有教言:“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萬物依於己,故出則必為帝者師,處則必為天下萬世師。”今我既不能如薑太公、張子房、諸葛孔明、陳靜誠遭逢明主,出為帝王之師,何不為“造命之大人”,處為天下萬世立極?豈甘為一世之人士,功名與屍骨同腐!
而況,“凡為學,皆為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棄官不顧者,有棄家不顧者,又有視其身若無有,至一麻一麥,鵲巢其頂而不知者”,這隻是因為他們極愛自己的性命。誰不愛自己的性命呢?但凡夫俗子“所愛隻於七尺之軀,所知隻於百年之內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實與天地作配於無疆”。隻有建樹萬世永賴的業績,才能超越生死,無生無死,才算永離苦海,獲得與天地相終始的上壽,到達永恒的彼岸。怎能溺於世俗榮華,貪戀於轉瞬即空的仕途功名?
幾十年求學問道的艱苦求索,憤悶解悟,憂煩欣喜,都恍如昨日之景,昨夕之情,兜地湧上心間。
李贄起初專攻《易》經,不久改治《禮》經,十四歲時又改治《尚書》,以主考《尚書》而中舉。此因迫於時勢,為便捷科第之計,心實不忘治《易》。畢竟,窮究天地萬物之變易,是最令人心醉的學問。
李贄不遠萬裏就職於河南輝縣教諭,一個重要的原因,那裏曾是宋儒李之才宦遊之地,名賢邵雍(堯夫)曾不遠千裏就李之才問道,築“安樂窩”於輝縣(古共城)蘇門山百泉之上,苦誌參學。然而訪前賢遺蹤,讀前賢遺編,五載工夫竟落落不聞道。宋代道學家那一套徒有虛名,與李贄性靈格格不入。
隨後李贄“以文章擢國子監”教職,進入了留都南京。偏逢父、祖之喪,遭饑饉和倭寇之亂。顛沛流離,忍饑挨凍,飽經憂患之後,他幾乎心灰意冷,“自此專治《老子》”,崇尚無為之治,自居無為之人。
四十歲那年補北京禮部司務。雖然禮部司務之職比國子監教官更窮,但著意於京師乃人才薈萃之地,講學之風雖趨衰減,不再有上千人的集會,但猶可稱盛行,正可求學證道,便舍魚而取熊掌。
一日,大洲先生(趙貞吉)講學,李贄不肯赴會,禮部郎中徐用檢以《金剛經》示之說:“這不死的學問,你也不想講求嗎?”超越生死?這對在苦海沉浮的李贄自然有極大的誘惑力。李贄從此折節問學。
以佛經為鉤,以“不死”為餌,並不是玩笑話。援佛入儒是宋代以來之時尚,盡管程朱以辟佛自任,實是從佛學受啟發而創學。談佛論經已是文化人的功課之一,大家都裝出在研究且有所得的樣子,使人不免疑疑惑惑,想探究一下其中到底有沒有大學問。而禪宗的學說對心學各派都有深刻的影響,也是事實。“一切眾生都有佛性”的信心,“寧可永劫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的自尊,“者(這)裏有祖師麼,喚來與我洗腳”的反權威氣概……這一切與李贄內心的律動多麼合拍,多麼使他受鼓舞!雖然禪學與心學在出世與入世上有根本的分
別,畢竟追求永恒是每個誌士和智者的終極關懷。所謂“以怕死為跟腳,則必以得脫生死、離苦海、免恐怕為究竟(歸宿)”,所謂“識蘊皆空,本無生死可得,故能出離生死苦海,而度脫一切苦厄”,固是佛家的語言,難道不能打動每一個欲與天地同壽者的心嗎?
“五載春官,潛心道妙”。李贄從徐用檢、李逢陽(號翰峰,禮部郎中)、李材(號見羅,刑部主事)等人講學,讀王陽明先生遺集,參王龍溪先生慧語,“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實為真佛、真仙同,雖倔強不得不信之矣。”可以說,李贄從此就樹立了追求不朽的誌向。
意既不在仕進,遂“厭京師浮繁,乞就留都”南京,在這閑臣“養望”即熬資曆的地方,專心致誌研究學問。
在南京五年,李贄遍交當世名賢。王心齋先生之子東崖先生(王襞),繼父親主講席,往來江南各郡。雖身為布衣,氣宇昂藏,從學者弦歌誦訣,恍然有舞雩氣象。先生之學崇尚自然,推重自我,“以不犯手為妙,烏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這舒卷在我的人格,真性流行的境界,給他受傷的靈魂許多撫慰。李贄平生第一次心甘情願地稱東崖先生為師,雖沒行四拜受業的俗禮。爾後兩次拜會了王龍溪先生,一次親炙羅近溪先生。這樣的拜會雖沒多少話,但“目擊道存”,一舉手一投足一揚眉乃至一咳一唾之
間,得到的熏染和啟悟,留下的印象,是終生難忘的。
最大的收獲是找到了莫逆終身的益友、摯友焦竑(字弱侯,號澹園,又號漪園、從吾)。焦竑雖比李贄小十五歲,尚未到“不惑”之年,離高中進士第一人(狀元)也還有許多年,但早已才名蜚聲兩京。李贄初到北京,即聞南京焦弱侯之名,三年後得相識。改官南京後,得與焦竑朝夕切磋,窮詣彼此,互相取長補短,獲益匪淺。
一向沉默寡言的李贄,日漸活躍。一天在刑部聚友講學,僚友對他說:“我輩都是讀書人出身,義理還有什麼不明的,用得著講求嗎?”李贄答道:“諸君以高科登仕籍,豈不曾讀書?但未識字,需要講一講!”其人不解。李贄說:“《論語》、《大學》當然是諸君讀過的,然《論語》開卷便是一‘學’字,《大學》開卷便是‘大學’二字。這三個字我敢說諸君尚不識。為何?學須有驗證始可。若真識得《論語》中‘學’字,便會(以學習為)悅、(以學友研討為)樂、(人不知而)不慍;若真識得‘大學’二字,便會定、靜、安、慮。諸君尚未做到這些,豈可自負識得‘學’字?”其人默然不能對。
舉人出身的李贄再也不是醜小鴨,其學識逐漸為知識文化界所承認。
也是在南京,李贄見到了另一位摯友耿定理。這位不求功
名潛心問學,比李贄更罕言寡語的處士,與李贄一言定交。
那是穆宗隆慶六年(1572年),在一次討論會上,李贄高談闊論,耿定理默默無言。
“學貴自信,故又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為是,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試看自信與自是有何分別?”定理突發一問。
“自以為是,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不自以為是,亦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李贄應聲而答。
二人相與大笑。心有靈犀一點通,用不著如訓童生加以解釋。彼此便覺得兩心冥契,可為知己。
三年前從定理之勸,擬收拾三年正四品俸祿再從長計議,求不死之學。
如今三年屆滿,還等什麼呢?
轉眼到了三月,李贄便封印停止辦公,同時上疏辭官。
洪武年間,太祖曾訂律:“寰中(天下)士大夫不為君用,罪該抄殺。”但那是開國之初,為的是對付那些不肯合作的元朝遺臣,對付那些瞧不起他這“做賊”起家的窮小子的士紳。而今朱明正統已立,爭權趨位鑽營官職者如沙如礫,有官不做者如夜光明月之珠,除非懼東窗事發才聞風解印。所以,當今朝廷是不反對自動告歸的。而且,上諭要求京官四品以上在接受考察時“自陳不職”,去留由皇帝決定。外官自劾告免
也是慣有的官樣文章,但通常是一邊辦公一邊聽候上裁。
李贄不是裝模作樣辭官,接替人未至即閉門停職,但也不能揚長而去。擅離職守受彈劾削去仕籍與得到批準後退休,性質與待遇迥然不同。
聽說考察雲南地方官員的巡按禦史(官雖僅七品,任期僅一年,以代表朝廷巡視考核,將對地方官員做出考評鑒定,左右其升降,權勢極重)劉維到了鄰近的楚雄府,李贄封存好府庫與檔案,攜家離姚安去楚雄見劉維,麵請巡按批準辭職。
劉維雖知李贄其名,不知李贄其人,猜不透他的真意何在,隻是感到這種事情很稀奇。便挽留道:“你就是真想辭職又何必著急呢?等一兩個月,我將你的治績上報朝廷而以榮名致仕,不是很好嗎?”
李贄感到受了侮辱,但也並不生氣,巡按不過是按常情常理對待他,並無惡意。
李贄懇切地說:“我既不稱職而留任,是曠官也,贄不敢再誤朝廷誤百姓;等待朝廷的恩典,是貪榮也,贄不願做這樣的人;名聲達於朝而去,是釣名也,贄以為恥。我既決意辭官,別的身外之物還要它們有何用?”
不久,李贄正式卸官,感到如釋重負。
福建泉州李贄故居(崔晟拍攝,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