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辭官雲南(2 / 3)

可是,博取高官厚祿,享受榮華富貴,這並不是先人和他自己讀書入仕的初衷,謀求一定的生活和社會保障與貪財戀勢一線貫通又涇渭分明。想十二歲那年練筆試作《老農老圃論》,李贄推測,樊遲向孔子問農圃,其意在示隱身田園之誌,而“上大人丘乙己”罵他是小人,並非鄙視農業生產,為的是不忍弟子放棄從政之願,沒世而無名。論成,同學們驚服,不是讚他為樊遲明誌,而是賀他利口善辯,將來必可博取人間富貴。父親卻不以此賀為喜,自己也以賀意鄙俗而不屑。

人格上,“從來君子不如野人!”稍有人味、未竭骨氣者,豈甘一輩子仰人鼻息過活。心為形役的罪早已受夠了!要不是顧慮退職後一家老小生計沒有保障,連這任知府李贄也不想幹的。萬曆五年入滇赴任,道經長江岸邊的團風鎮,舍舟登岸到黃安縣晤摯友耿定理,那時他就有意棄官退隱。是朋友們見他宦囊蕭然,勸他還是勉強做三年官,積攢居食之資,這才留下女兒女婿在黃安,偕黃氏就職,又忍受了三年的屈辱!

為官的甘甜,為官的苦辣,在李贄胸中交沸。可憐妻子自結縭相隨,曆盡艱辛,如今地位剛剛比較穩固,生活可望小康寬裕,卻又棄之不取,李贄不免於心不忍,一時又難定辭官的

決心。

不,不能在這種荒謬困窘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我李贄也要立定“一生主意”,像戰國高士魯仲連那樣:與其富貴而屈從於人,寧願貧賤而輕世肆誌!

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

李贄想到高士魯仲連的“一生主意”,心中反而更加疑惑猶豫起來:自己可以比附人家嗎?

想那魯仲連高蹈倜儻,視富貴爵祿如腐魚臭肉,固然超邁雄奇,若未能建功樹勳顯英才而逸誌於世,則老死蓬門柴戶,其誰知之?

“十萬(齊兵圍攻)聊城一歲餘,魯生唯往數行書(即亂燕將之心,使不攻城而克複)。誰言(他隻)勝卻百夫長?我道萬夫終不如!”

魯仲連說得好,大丈夫當“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棄忿狷之節,定累世之功,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敝也”;若臨國家危亡而不能救,雖雄辯“一日服千人”,隻好比夜貓子叫喪,徒惹世人厭憎!

官場雖然汙濁滿地,齷齪難當,但若能握權處勢大展宏圖,理當舍身救世。縱觀古之有為大臣,“但能忍辱者,亦妙於趨時;務結主者,尤貴於含垢,此非休休有容(肚量大度)

者不能也。而其實,皆本之於(建功立業,匡時救世之)至誠。”如唐代名相狄仁傑,“同塵合汙,與世委蛇,對主褫(奪武後男寵張昌宗)之裘,當朝(與之)縱博,非但(借以保)全唐(室),亦以完軀,其事偉矣!”

何況自弱冠糊口四方,在官場操練這麼多年,無日不逐時事而奔走,我李贄也學會了含詬忍恥,裝聾作啞;若能得知於朝廷,有大用的希望,再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再說,亦非絕對不能以直道處世。這麼些年來,我李贄處世而不攀人事,“拜揖公堂之外,閉戶自若”,雖不討上司歡心,吃夠這個強脾氣的苦頭,然上官“終念我職卑而能自立”,未加大害,畢竟升到了這四品黃堂之職。趙大洲(貞吉)先生亦是性格倔強之人,雖“學高才博,然好剛使氣,動與物違”,仕途坎坷,畢竟也曾進內閣讚預過機要。

然而,當朝大臣誰是知我李卓吾之人?誰能援手薦舉我?

朝廷如今的製度有條不成文法,非進士出身不得入翰林院,非翰林學士不得入內閣。自己不過舉人出身,縱令“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禍害,身當其任,勇而行之,而不得一第則無憑(依)”,徒喚奈何!

姚安,唐代武後稱製期間名臣張柬之七十餘歲起官鳳閣舍人不久,以忤旨出為合蜀二州刺史,曾按臨此地。武後思得奇士輔佐,得狄仁傑、姚崇力薦,張柬之以年逾古稀的高齡破格

被拜相。而“今世男子幾人(能如武後)欲得奇士哉!”

姚安軍民府轄區,北抵金沙江,南控大涼山,西接大理蒼山洱海,東望五百裏滇池;在更大的背景上,其“西(鄰)大秦,南(通)交趾”,是古哀牢國之域,曆代為朝廷征服西南“蠻夷”必爭的戰略要地。這裏的高山深峒、密林叢箐中聚居著彝族(所謂“倮、猓、羅羅”),低丘平壩雜居著少數白族(所謂“棘人”),自東漢光武帝末年內屬,置永昌郡統之以來,叛服不定,剿撫相續。本朝,自洪武十五年設府,代代騷亂不已。直到萬曆元年,巡撫鄒應龍和總兵官沐昌祚戡亂雲南,姚安彝族首領羅思被征服,此地才暫告平靜下來。姚安境內駐紮著兩個“千戶所”和數個“巡檢司”;以朝廷定期任命的漢族官員(流官)為地方長官,佐以世襲土官;在少數民族部落中實行土司酋長和頭人世襲的自治製度,因此稱作“軍民府”。

承曆代之亂,當兵事之後,初來知此軍民府事,但見瘡痍滿目,各族相疑,百姓戍卒人人如火燎箭傷之哀鴻。經這三年的與民休息,地方局勢趨於穩定,軍民各安生業,但朝夕之間可能風雲突變。自己既不能保證政治方略的連續,更不能給治下子民創造長遠的生存保障條件。

在本朝,地方官是無足輕重的,地方官的施政措施隨時可能被指令改變,或者被朝廷上某個動議所打亂。

自宋太祖汲取唐五代藩鎮割據的教訓,創立一套重文輕武居中製外的政製,為本朝太祖規仿承襲,相沿至今。地方官若在任所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縱有顯效證明為利國便民有益於社稷之舉措,能人去而後政息還算走運的,更多的是謀未決而謗議蜂起,政始興而朝令紛更,依違兩難,半途而廢,以致“州郡之職,徒勞人爾”。

在宋代,京官外放是一種懲罰。在大明,中了進士授職,上者期望進翰林院,哪怕是任“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哪怕是入院當庶吉士再讀三年書之後聽選;其次期望任給事中或任禦史做言官、監察官;再次期望任六部各司主事。得在京官職則欣欣然,而視州縣守令等地方官職,就像鸞鳳鄙棄腐鼠,一或得之,則魂耗魄喪,對妻室兒女失色,甚至昏夜叩拜權門哀求免授,寧願候補。此不可以人品道德輕下褒貶,勢有必至之理也。

朝廷不僅輕視地方政治權力,而且根本不顧恤地方官的身家性命。剿撫興革大計率爾而立,並無一定一規、必循之理,亂命時下,簡直拿地方官的安危毀譽當兒戲。雲南地方官吏至今提起雲南最高行政長官左布政使徐樾(王心齋先生的大弟子波石先生)之死,仍覺心寒齒冷。嘉靖年間,元江府土舍那鑒殺土知府那憲,攻州劫縣,誘殺了前往議降的徐樾,姚安土官高鵠往救時亦戰死,世宗興兵討伐不克,便允許那鑒納象贖

罪。時人為之作歌謠曰:“可憐二品承宣使,隻值元江象八條。”

地方官如此之輕、如此之賤,就做到徐樾那樣為藩為伯的地位,也太不值了!更何況,天生我李贄是這麼不吉祥。

從三皇五帝,到周公孔子,到韓李程朱,古今的人心情理差不多;從夏商周,到春秋戰國,到漢唐宋元,古今的天下治亂興衰大勢歸趨如一。而我李贄從少到老,原情論勢,卻總與眾人的想法不一樣,竟不見有一人相合。這怎不叫我驚疑,天生卓吾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磨難我,令我不得眾人歡心,不得心寧神定?

李贄從出仕,迭經世事變故,先是南倭、北虜之亂,最後入滇,又熟聞土官、瑤、壯諸夷之變。“大概讀書食祿之家,意見皆同;以予所見質(詢)之,不以為狂,則以為可殺也。”

對清議辯學,與眾人相左,就已太危險;見之於行,施之於政,與上官衙門盡相違迕,就更如燕巢於幕魚遊於釜,禍變莫測。

在姚安任上,為雲南巡撫王凝所不喜,倒是意料之中的。這位撫台大人是個貪贓枉法、欺下諂上的無恥小人,不必提他。最令人煩惱痛心的是:雲南布政司(類似今省政府)分守洱海道(轄武定、姚安等州府)的頂頭上司駱問禮,置署姚安,朝夕相處,最稱相知;其人有能力有操守,有文章學術才

華,有行履實績;初以清廉苦節敬重李贄,後來卻認為李贄是無能之輩而刻意加害,隻因為二人政見有原則分歧。

從低層社會登上仕途,南北顛躓幾十年,李贄深知政治腐敗,民生凋敝,根因於為官者擾民剝民太甚,於是很向往“無為而治”的黃老政治。治世貴在因時製宜,行實學,求實政。而今之世,“譬如人有虛祛之症。飲食可進則進之,不可進則俟之,不(能)遽試以金石之藥,攻劫之劑。以無病試病,故其病不治而自愈矣……天下之病,皆以‘治’而失之者多矣!”李贄最佩服的古代大臣是尚寬大、務簡易、循自然,不治而治的漢相曹參、丙吉及臥治郡國的汲黯。

李贄在姚安知府任上,本著“律設大法,禮順人情”的方針行政。盡可能息事寧人,化幹戈為玉帛,讓各民族和睦相處;禦下寬厚,體念仕於此者,無家的生活諸多不便,有家的萬裏崎嶇而入,狼狽而去,勢同流放,情有不堪,偶爾冒犯上官和法紀亦人所難免,隻宜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予以諒解。不僅自己以“至道無為,至治無聲,至教無言”為旨歸,對州縣長官也這樣指導和要求。幸而知州知縣不執異見,合作得較順利。

但這一切卻引起了駱問禮的不滿,責備李贄不過幹些捐俸營修頹圮的學校,幫助百姓修聚居區的防火道及火神廟等小事,無所作為,又律下無方。

李贄苦勸駱問禮:“邊方雜夷,法難盡執,日過一日,與軍與夷共享太平足矣……”剛愎自用的駱問禮,不把李贄放在眼裏,當然不會采納這種建議。他不但不把李贄放在眼裏,還把李贄視如眼中釘,欲拔之而後快。

這駱問禮倒有幾分像“攝政”的內閣首輔張居正!雖憂國憂民勇於任事令人欽佩,卻隻知有己不知有人,於學術所取既偏,容人器宇複狹隘。與這樣的人共事甚難,何況受其轄製!

幸得萬曆六年任雲南按察司(主管地方官員監察、重大案件複審等,級別雖較布政司低,實權更大)僉事,分巡洱海道的顧養謙,與李贄甚為相得,常對李贄予以關照排解,使他免受駱傾軋之害。

然而,顧養謙雖難得之奇傑,頗具隻眼,也能虛心推誠以待人,但亦不足真為李贄的知音。

思前想後,李贄的孤獨感愈加深重,不禁絕望地仰天長歎:

“今生今世想來是不會有知李卓吾的人了!”

沒有理解者欣賞者,沒有戮力同心患難相扶者,與世盡觸,從政前途必定是晦暗的,大有作為更不可能。

既然如此,何不死了用世之心?

“古來材大皆難用,且看《楞伽》四卷經。”

不甘為一世人士

回首五十四度春秋的人生經曆,坎坷蹭蹬,誠所謂跋前疐後,動輒得咎,鳥言夷麵,竟死何裨!始知釋迦牟尼悟道後初轉法輪,為何開口便說“苦諦”。《大智度論》說,人生遭惡賊虎狼、風雨寒熱為“外苦”,身心俱苦為“內苦”。此人生“二苦”,我李贄今已備嚐矣,何時能超脫“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