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是一個空心稻草人。
整個盛夏,李練達都在老哈河東岸章京營子浩瀚無際的麥田上守望麥田。通常在麥田上守望的都是那些空心稻草人,這些稻草人被不同的人家裝扮成千奇百怪的樣子,用來恫嚇那些飛來飛去驚魂不定的麻雀。稻草人是不怕醜的,越醜越有威懾力和震懾力,尤其是顏色越鮮豔越有恫嚇力。不同的鄰居們用不同的楊樹、榆樹、柳樹杆子做成一個高高的簡易的十字架,捆上稻草或罩上各色花衣服,再給稻草人戴上破草帽、棉帽子、遮陽帽、旅遊帽等,或者其他什麼隨時可以想到的東西。稻草人在麥田上成行成縱地排列開來,遠遠地望去,那陣勢頗為壯觀,像是一列列整裝待發的士兵。
麥田一望無際,起伏著浩瀚翻滾的麥浪。屬於李練達家的僅是百十個田壟的四方體,被無邊無際的洶湧麥浪給淹沒了,一樣的麥子,一樣的揚起金黃色麥穗兒的麥田。李練達也被淹沒其中,在這樣龐大的純粹的背景下李練達是渺小的,是微不足道的,像一顆被忽略的麥穗兒,但是李練達穿著一件火紅色的T恤,他像一個跳躍的火焰,在金黃色的麥浪上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地漂移,像是控製著整個麥田,隨時隨地都可以將整個麥田點燃。李練達是一顆燃燒的火種。就像那些被裝扮成各種模樣的稻草人一樣,李練達隻是一個在麥田上漂浮著的影子,用來恐嚇那些貪吃的麻雀軍團。比起那些被高架在空中的空心稻草人來,李練達多了一些實質的悲傷,那鋪天蓋地的悲傷像是這一望無際的麥田。可是整個夏天李練達的傷悲都不如一粒麥粒成實,不如一個麥芒針刺皮膚的疼痛。他知道他的悲傷隻不過是大時代悲劇的一個小小的悲傷,像麥芒刺痛過的痕跡,似有還無,在身體裏隱隱作痛。但是他真實地在疼痛著,那種錐心的、切膚的疼痛在他的身體裏蔓延開來,遊竄在每一根兒神經末梢兒。
他的疼痛沉默一如麥田,風吹麥浪,波瀾起伏。
老哈河東岸的章京營子多風,這個被李練達稱作柳樹的村莊處在風的包圍中。科爾沁草原的邊地風從老哈河的埡口長驅直入,導致章京營子一年四季的風都非常硬爽,有一種摧枯拉朽之威力,特別是冬三月尤其厲害,卷起白毛旋風,在各種顏色的屋脊上咆哮著、怒吼著,像是要卷起一切可以卷起的東西呼嘯著遠去。但是當硬朗的風經過樹林的篩選再經過遼闊無際的麥田時,風是輕柔的,是充滿無限柔情的,風兒拂起陣陣漣漪般的波紋,吹動第一個麥穗兒,麥穗兒一個連著一個搖動起來,乃至整片麥田都相互呼應,彼此間傳遞著舞蹈的信息,麥浪在麥子的海洋裏傳遞。從遠處的高崗上遙遙地望去,麥子們像是經過指揮大師指揮的孩子們,在有節奏地合唱著大合唱,並且在唱歌時搖著頭表演著水波紋的波動陣勢,整個麥田是跳躍的,是歡快的,像是在表演莫紮特的那首歡快的小夜曲。
而在這金黃色的漣漪裏,李練達是另一種顏色的跳動。
李練達在收獲的季節兩手空空,他覺得自己的靈與肉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軀殼,就如同那些被麻雀啄空了麥粒的麥穗兒,那是一種虛空的眩暈,那是一種無依無靠的眩暈,那是一種迷失了方向的眩暈,隻能隨風搖動,隻能任憑麻雀啄傷。李練達是一穗兒脫粒的麥穗兒,是一個空心稻草人。
麥子成熟時節,是麻雀們的歡樂季。他們成千上萬,嘰嘰喳喳地歡叫著糾結著,組成一個個飛翔的軍團,刮起一陣陣黑色的風暴,在麥田上空糾集著,旋轉著,攪動著。所到之處,烏壓壓一陣雲彩,罩住麥田的柔弱,然後是一陣陣紛繁急促的俯衝,像黑色的龍卷風,掠過麥田驚魂不定的叫喊。麻雀軍團蜻蜓點水般地騰越,再落到另外一處被麥穗兒傳遞了驚慌恐懼的麥田上,再做俯衝、啄食,再高揚起烏壓壓的雲彩,尖叫著飄走。黑色龍卷風所到之處麥穗兒都仰起頭,都高舉著空殼的麥芒兒。這是麻雀們的歡樂季,此刻他們是村子上空的主宰者,他們比村裏人提前收獲了麥子。成群的麻雀是不敢在一處麥田稍作停留的,他們是一些敏感而膽小怯懦的群體。一聲炮響,黑色的龍卷風都嘰嘰喳喳作鳥獸散驚飛,飛向不同的樹林的方向。但是偶爾響起的土炮聲還不足以震懾他們,這些被驚嚇的四散逃命的麻雀們,經不住麥粒香噴噴的誘惑,不會隔很久,也就是三五分鍾的間隔,新的黑色風暴又會被新的麻雀頭領糾集集合起來,他們低空飛行在每一片金黃的麥田上,攪成一個個烏黑的喧囂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