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鑼鼓已經敲起來,鄉村的高蹺已經耍起來。

整個鄉村都沉浸在紅燈籠照耀和鞭炮起伏的喜慶歡樂中。

春節,是中國人的節日,是農民的節日,更是鄉村的節日,鄉村在春節時被鍍上一層耀眼的中國紅。李練達一直認為鄉村隻有在春節時才煥發出濃濃的鄉情,而春節隻有在鄉村裏還有那麼濃濃的年味。而在生產的季節,人們都像是農具一樣忙碌著,在夜與晝的疲憊之中,沒有空閑可以抒情和表演,那時候人們的表情都是木訥的,缺乏生動的色彩和光亮。所以鄉村所有的熱鬧事大多都是發生在或者推遲在春節前後上演。包括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生日滿月無一例外。李練達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很多老人都擔心過冬天,一到十冬臘月就會有人說老天爺又在收人了,很多老人都在漫長的冬天煎熬著,他們掐著手指頭數著日子希望能過完春節再離開,可是很多人往往過不去這個坎兒。好像約定似的,老天也在這時候放人,很多孩子都是在冬臘月或正月出生,特別是在計劃經濟的年代,婦女們生孩子都得選擇冬三月,隻有這樣才不會耽誤生產和生計。李練達想農村是一個獨立於城市的另外一個世界,有最淳樸的底色,是中國紅最醇厚的底色。

李練達耍起高蹺也有一套,可以翻騰,劈大叉,大跳躍。

每年村裏踩高蹺時,李練達扮演的都是許仙的角色,舉著一把油紙傘。他扮相俊美,一襲刺繡著大紅牡丹的藍袍,讓他在土黃色的鄉村更顯斯文典雅,他走起高蹺來端莊大方,惹得村裏男女老幼都追著看他。這讓後麵跟著的白蛇青蛇嫉妒得眼睛發藍發綠,背地裏都罵他太搶眼搶風頭。都恨恨地說以後再也不扮演青蛇白蛇了,可是第二年分配角色還是爭著搶著要青蛇白蛇,畢竟是白白地多得了很多人的青睞。

十五晚上元宵燈會時,李練達舉著一盞鯉魚荷花童子年年有餘燈。這也使他成為月圓之夜裏最閃亮的徽標,吸引了很多孩子的跟蹤追擊他。李練達像是遊蕩在一個遙遠的年代,他舉著一盞荷花鯉魚燈,他在時空裏穿梭,他真的在曆史中穿梭過嗎?曆史又是什麼呢?是史書上記載的那些文字麼?這個世界真的就是這個三維度的空間嗎?他真的會在龍馬精神之年鯉魚跳龍門嗎?忙著考學這兩年,李練達不再參與村裏的秧歌燈會,那白蛇和青蛇也都嫁到本村生孩子了。會首每年選角時都會說這個角兒還是練達那孩子最合適。他是扮演許公子的不二人選,可是人家畢竟不是咱這個小鄉村裏能留住的人,人家是長了翅膀的孩子,咱們這村裏水淺養不住這條大魚的,該飛的總是要飛的。

李練達想究竟是蟲是魚是龍,就看自己在馬年怎樣飛躍這龍門了。

李練達相信自己有能力鯉魚躍龍門。

破五一過,李練達就在黑水小鎮的大柳樹下擠上一輛破舊的長途公共汽車。盡管對青溝梁盤山古道的恐懼還在心裏,李練達決定還是坐班車,畢竟能直接到達燕都的中心,也會縮短見到朗逸彤的時間和距離,李練達坐上車時眼前晃動著朗逸彤的笑容。李練達揮別了家的溫暖,揮別了療傷的港灣,李練達已經做好了衝刺的準備。冷窖一樣的班車發動起來時,天空就零零星星地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因為是起點站,李練達搶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整個車上都是學生,可是李練達一個也不認識,他們都是一群意氣風發的在級生,都是躊躇滿誌的青年人。車上水泄不通,喘氣困難,但是還是刺骨的冰冷。蒼茫茫的顛簸的鄉道上就這麼一輛破舊的客車在老牛車似地前行者,老牛車不時地停靠在路邊,不時地擠上來更多的學生。他們嘰嘰喳喳地驚叫歡呼地寒暄打招呼,擁擠著擁抱在一起,說著天南海北不著邊際的話題。

客車外麵的雪越下越緊越下越急,風雪彌漫,扯天扯地。

客車的速度明顯慢下來,有些步行的架勢,比老牛車還慢。

車上的人都在怨天怨地,客車司機大聲地訓斥著這些天之驕子,他說要想活命就肅靜些,這樣惡劣天氣如果開快了,極容易滑落到路邊的深溝裏,翻了車,出了事,那就不是一條兩條人命的事了,我可不想青溝梁的事件重演,你們要是想活命就肅靜些安靜些。車內頓時出現片刻死一般地寂靜,片刻後又是嘰嘰喳喳的討論,這些心高氣傲的學生們,他們從鄉村出發,來到燕都這個中轉的城市,然後從燕都這個中轉站通過一張張考試卷,再走向更遠更大的城市,他們翻山越嶺,他們跨洋越海,他們的世界有無限的可能,他們的世界都是色彩絢爛的,他們不需要這雪天的陰霾。他們急需要衝出這個破舊寒冷的客車和牢籠。他們目空一切,他們的心是長草的,他們的身上是長著翅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