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急迫之言
章太炎在日本住了三個月後回國。
這時的章太炎,心中有一個宏偉的計劃,就是要用一年的時間,寫一部中國通史,以激發民氣他在給梁啟超的信中說:“然所貴乎通史者,固有二方麵,一方以發明社會政治進化衰微之原理為主,則於典誌見之;一方以鼓舞民氣、啟導方來為主,則亦必於紀傳見之。”後來這個計劃沒有實施,隻留下一個提綱。
他在浙期間主要致力於修訂《訄書》。
《訄書》是一本論文集,於1900年編定,書前有作者識語,其中說:“幼慕獨行,壯丁患難。吾行卻曲,廢不中權。
逑鞠迫言,庶自完於?”逑,求索,鞠,意為窮究,迫,猶言迫不及待。這是對書名的解釋,合起來就是說,他急於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但下麵又加上“庶自完於”一句,僅僅說出來就行了嗎?他的意思,是說出來以後,更要付諸實踐。
《訄書》原有50篇,這次修訂增為63篇。章太炎一生追求文章的完美和不朽,所以對這部建立自己思想體係的著作傾注了巨大的心力。這個修訂本較之1900年的版本,多了反清革命的內容。十年以後他又一次修改這部著作,卻把很多具有革命思想的文字刪去了,並且更名曰《檢論》,去掉了他以為是偏激的話,想要傳之永久。然而在革命史上,1904年出版的《訄書》最有代表性。
全書的第一部分是對中國古代學術史的總結,論述了從先秦到清末學術的發展規律,闡發了各時代學術特點,追溯流變,品評得失。章太炎在論述一時代文學特點時,善於運用曆史、地理、政治等各方麵知識,加以綜合考察,並不是孤立地來看文藝和學術。第二部分討論哲學,收入了他討論人類進化、種族形成、語文起源等問題的論文。第三部分考評中國曆史上政治、軍事、經濟等方麵的利弊,目的是為當前的建國構想提供參考。他的主張大致有:行議院製,行均田製(《定版籍》《相宅》是作者在東京與孫中山討論革命以後土地製度、賦稅及建都等問題的記錄)、司法與行政應該分立、軍隊和政
府應該由不同的官員來管理亦即軍隊不得幹政、加強法律建設、反對無政府主義等,說明他對未來共和國的建設是考慮得較為詳細的。第四部分講的是編著史書的方法和應注意的問題,認為寫史要“知今古進化之跡”,特別要探究社會盛衰的原因。這一部分還對一些曆史人物進行評價,意圖從曆史人物身上追尋曆史發展的蹤跡,中國曆代的史書上都有紀傳,人物是曆史活動的集中點。魏晉時期士人喜歡品評人物,稱為月旦,章太炎也精於此道。
這次的修改最值得注意的是反滿思想的加強,又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章太炎勇於修改自己的不正確觀點。打開修訂版的《訄書》,首先看到兩篇文章是《客帝匡謬》和《分鎮匡謬》,表示與保皇派決裂,並嚴厲地批判了自己以前的錯誤觀念。例如在《客帝》後麵增加一段話道:“共和兩千七百四十一年章炳麟曰,餘自戊己違難,與尊清者遊,而作《客帝》,飾苟且之心,棄本崇教,其違於形勢遠矣。且漢帝雖孱弱,賴其同胤,臣民猶或死之。滿洲賤族,民輕之根於骨髓,其外視無異歐美。故聯軍之陷宛平,民稱順民,朝士以分主五城,食其廩祿,伏節而死義者無一於漢種……滿洲弗逐,欲士之愛民,民之敵愾,不可得也……因刪是篇。”
章太炎對孔子的批判值得注意。年輕的章太炎認為,“儒家之病,在以富貴利祿為心”,“蓋孔子當春秋之季,世卿秉
政,賢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見誌,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從政。而世卿既難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權,便其行事。是故終身誌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擬”。為了當好王佐,儒家信徒隻好“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苟以嘩眾取寵”。孔子本人周遊列國,已開遊說之端。孟子稱孔子為“聖之時者也”,章太炎卻將“聖之時者”解讀為“惟在趨時,其行義從事而變”。針對孔子倡導的“權變”和“中庸”,章太炎斥責道:“所謂中庸者,是國願也,有甚於鄉願也。”“國願”的表現形態是“‘縫衣淺帶,嬌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則一國皆稱願人”。
重訂的《訄書》中有《訂孔》《學變》《學蠱》《清儒》等篇,接續漢代王充的理性批評傳統。他批判孔子“虛譽奪實”,更指責後來的尊孔派“苟務修古”,隻是為了在現實中多得利益或保持他們的既得利祿。他甚至激憤地說:“孔子之出於支那,實支那之禍本也。”
當然,他在文章中也稱讚孔子是古之良史:“雖然,孔氏,古良史也。輔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機鬥矣。談、遷嗣之,後有《七略》。孔子死,名實足以伉者,漢之劉歆。”
《訄書》最顯著的特點是文筆過於古奧,一般人很難讀得下來。章太炎的文章語言精練,篇章結構也極嚴謹,讀起來很
有氣勢。可惜的是,即便是學問很好的人也難完全讀懂,因為他愛用古字、怪字,又尤其愛用典故,有時一句話裏能用幾個典故。書名《訄書》就很費解。盡管如此,這部書在當時為宣傳革命還是起到了極大的作用。當時的報紙稱它“印本一出,風行一時”,聲價之高,“轟震海內”。因為原書沒有標點,有出版社特為印行圈點本,並多次重印。然而,幾年後,章太炎在北京又一次修訂這本書時,將圈點取消,他希望憑著文章的天然氣勢,讀者可以一氣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