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的吧,真的棉布裏絮著真的棉花,仿佛孫犁先生仍然親近著人間的煙火,也使呆板的病房變得溫暖。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孫犁先生。
“我們很久沒有見麵了!”直至二○○二年七月十一日孫犁先生逝世,我經常想起孫犁先生在病床上高聲對我說的話。
我想,我已經很久沒讀孫犁先生的小說了,當今中國文壇很久以來也少有人神閑氣定地讀孫犁了。春天的時候,我因為寫作關於《鐵木前傳》插圖的文章,重讀了《鐵木前傳》。我依然深深地受著感動。原來這部詩樣的小說,它所抵達的人性深度是那麼刻骨;它的既節製又酣暢的敘述所成就的氣質溫婉而又凜然;它那清馨而又講究的語言,以其所呈現的素樸大方使人不願錯過每一個字。當我們回顧《鐵木前傳》的寫作年代,不能不說它的誕生是那個時代的文學奇跡;而今天它再次帶給我們的陌生的驚異和真正現實主義的渾厚魅力,更加凸現出孫犁先生這樣一個中國文壇的獨特存在。《鐵木前傳》的出版距今四十五年了,在四十五年之後,我認為當代中國文壇是少有中篇小說能夠與之匹敵的。孫犁先生對當代文學語言的不凡貢獻,他那高尚、清明的文學品貌對幾輩作家的直接影響,從未經過“炒作”,卻定會長久不衰地滲透在我的文學生活中。
以我僅僅同孫犁先生見過四麵的微薄感受,要理解這位大家是困難的。他一直淡泊名利,自尋寂寞,深居簡出,粗茶淡飯,或者還給人以孤傲的印象。但在我的感覺裏,或許他的孤傲與謙遜是並存的,如同他文章的清新秀麗與突然的冷峻睿智並存。倘若我們讀過他為《孫犁文集》所寫的前言,便會真切地知道他對自己有著多少不滿。因此我更願意揣測,在他“孤傲”的背後始終埋藏著一個大家真正的謙遜。沒有這份謙遜,他又怎能甘用一生的時間來苛刻地磨礪他所有的篇章呢。一九八一年孫犁先生贈我手書“秦少遊論文”一幀:
采道德之理述性命之情發天人之奧明死生之變此論理之文如列禦寇莊周之作是也別黑白陰陽要其歸宿決其嫌疑此論事之文如蘇秦之所作是也考同異次舊聞不虛美不隱惡人以為實錄此敘事之文如司馬遷班固之所作是也
我想,這是孫犁先生欣賞的古人古文,是他堅守的為文為人的準則,他亦坦言他受
著這些遺產的涵養。前不久我曾經集中時間閱讀了一些畫家和他們的作品,我看到在藝術發展史上從來就沒有自天而降的才子或才女。當我們認真凝視那些好畫家的曆史,就會發現無一人逃脫過前人的影響。好畫家的出眾不在於輕蔑前人,而在於響亮繼承之後適時的果斷放棄。這是辛酸的,但是有歡樂;這是“絕情”的,卻孕育著新生。文章之道難道不也如此麼。孫犁先生對前人的借鑒沉著而又長久,他卻在同時“孤傲”地發掘出獨屬於自己的文學表達。他於平淡之中迸發的人生激情,他於精微之中昭示的文章骨氣,盡在其中了。大師就是這樣誕生的吧。在前人留給人類寶貴的文化遺產和豐富的文學遺產麵前,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單薄渺小,也再一次對某些文化藝術界的“狂人”那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莫名其妙的自大生出確鑿的懷疑。
在我為之工作的河北省作家協會,有一座河北文學館,館內一張孫犁先生青年時代的照片使很多人過目不忘。那是一張他在抗戰時期與戰友們的合影,一群人散坐在冀中的山地上,孫犁是靠邊且偏後的位置。他頭戴一頂山民的氈帽,目光敏感而又溫和,他熱情卻是靦腆地微笑著。對於今天的我們,對於隻同他見過四麵的我,這是一個遙遠的孫犁先生。然而不知為什麼,我越來越相信病床上那位蓋著碎花棉被的枯瘦老人確已離我們遠去,近切真實、就在眼前的,是這位頭戴氈帽、有著靦腆神情的青年和他的那些永遠也不會頹敗的篇章。
懷念孫犁先生
懷念孫犁先生
懷念孫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