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陌生人交流(1 / 2)

與陌生人交流

從前我的家,離我就讀的中學不遠。上學的路程大約十分鍾,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買早點。

那年我十三歲,念初中一年級。正是“深挖洞,廣積糧”的時候,因此一入學便開始了拉土、扣坯、挖防空洞。雖說也有語文、數學等等的功課開著,但那似乎倒成了次要,考試是開卷的,造成了一種學不學兩可的氛圍。隻有新增設的一門叫做“農業”的課,顯出了它的重要。每逢上課,老師都要再三強調,這課是為著我們的將來而設。於是當我連“安培”、“伏特”尚不知為何物時,就了解了氮磷鉀、人糞尿、柴煤肥以及花期、授粉、山藥炕什麼的。這來自書本的鄉村知識並不能激發我真正的興趣,或者我也不甘做一名真正的農民吧。我正在發育的身體,樂觀地承受著強重的體力勞動,而我的腦子則空空蕩蕩,如果我的將來不是農民,那又是什麼呢?我不知道。

每日的清晨,我就帶著一副空蕩的腦子走在上學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門前。我要在這裏吃果子和喝豆漿,果子就是人們所說的油條。這個時間的小吃店,永遠是熱鬧的,一口五印大鍋支在門前,滾沸的衛生油將不斷下鍋的麵團炸得吱吱叫著,空氣裏有依稀的棉花子的香氣。這衛生油是棉子油經過再加工而成,雖然因了它剔除不盡的雜

質,炒菜時仍要冒出青煙,但當年,在這個每人每月隻一百五十克食油供應的城市,能吃到衛生油炸出的果子已是歡天喜地的事了。我排在等待果子的隊伍裏,看炸果子的師傅麻利、嫻熟地操作。

站在鍋前負責炸果子的是位年輕姑娘,她手持一雙長竹筷,不失時機地翻動著油條,將夠了火候的成品夾入鍋旁那用來控油的鋼絲笸籮裏。因為油是珍貴的,控油這一關就顯得格外重要。她用不著看顧客,隻低垂著眼瞼做著屬於自己業務範圍的事——翻動、撈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這愉快的勞作而顯得十分靈巧。當她偶爾因擦汗把臉抬起來時,我發現她長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鮮的膚色,那從白帽簷兒下掉出來的栗色頭發,那純淨、專注的眼光,她的一切……在我當時的年歲,無法用詞彙去形容一個成年女人的美,但一個成年女人的美卻真實地震動著我,使我對自己充滿自卑,又充滿希冀。

關於美女,那時我知道得太少,即使見過一點可憐的圖片,也覺得那圖片分外遙遠、虛渺。鄰居的孩子曾經藏有一本抄家遺漏的《愛美莉亞》連環畫,莎士比亞這個關於美女的悲劇故事吸引過我,可我並不覺得那個愛美莉亞美麗。再就是家中剩餘的幾張舊唱片了,那唱片封套上精美的畫麵也曾令我讚歎不已:《天鵝湖》中奧薇麗塔飄逸的舞姿,《索爾維格之歌》上袁運甫先生設計的那韻致十足、裝飾性極強的少女頭像……她們都美,卻可望不可即。唯有這炸果子的姑娘,是活生生的可以感覺和捕捉的美麗。她使我空蕩的頭腦驟然滿當起來,使我發現我原本也是個女性,使我決意要向著她那樣子美好地成長。

以後的早晨,我站在隊伍裏開始了我細致入微的觀察,觀察她那兩條辮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態,她擦汗的手勢,腳上的涼鞋,頭上的白布帽。當我學著她的樣子,將兩條辮子緊緊並在腦後時,便覺得這已大大縮短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當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圍巾又故意拉下幾縷頭發散出來時,我的內心立刻充滿愉快。日子在我對她的模仿中生著情趣,腦子不再空蕩,盯著黑板上的氮磷鉀,我覺出一個新我正在自己身上誕生。

後來我們搬了家,再後來我真的去了有著柴煤肥和山藥炕的那個廣闊天地。我不能再光顧那家小吃店了。

當我在鄉間路上,在農民的院子裏遇見陌生的新媳婦時,總是下意識地將她們同那位炸果子的姑娘相比,我堅信她們都比不上她。直到幾年後我返回城市,又偶爾路過那

家小吃店時,發現那姑娘還在。五印的鐵鍋仍舊沸騰著,她仍舊手持細長的竹筷在鍋裏撥弄。她的栗色頭發已經剪短,短發在已染上油斑的白帽子邊沿紛飛。她還是用我熟悉的那姿勢擦汗。她抬起臉來,臉色使人分不清是自然的紅潤,還是被爐火烤得通紅。她沒了昔日的愉快,那已然發胖的身形也失卻了從前的靈巧。她滿不在乎地掃視著排隊的顧客,嘴裏滿不在乎地嚼著什麼。這咀嚼使她的操作顯得缺乏專注和必要的可靠,就仿佛笸籮裏的果子其實都被她嚼過。我站在鍋前,用一個成年的我審視那更加成年的她,初次懷疑起我少年時代的審美標準。因為,站在我麵前的實在隻是一名普通婦女。此刻她正從鍋裏抽出筷子指著我說:“哎,買果子後頭排隊去!”她的聲音略顯沙啞,眼光疲憊而又煩躁。好像許多年來她從未有過愉快,隻一味地領受著這油煙和油鍋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