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地向她指給我的“後頭”走去,似乎要丟下一件從未告知他人的往事,還似乎害怕被人識破:當年的我,專心崇拜的就是這樣一位婦女。
又是一些年過去,生活使我見過了許多好看的女性,中國的,外國的,年老的,年輕的……那炸果子的師傅無法與她們相比,偶爾地想起她來,仿佛隻為證實我的少年是多麼幼稚。
又是一些年過去,一個不再幼稚的我卻又一次光顧那家小吃店了。記得是秋天的一個下午,我乘坐的一輛麵包車在那家小吃店前拋錨。此時,門口隻有一隻安靜的油鍋,於是我走進店內。我看見她獨自在櫃台裏坐著,頭上仍舊戴著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煙漚成了灰色。她目光渙散,不時打著大而乏的哈欠,臉上沒有熱情,卻也沒有不安和煩躁,就像早已將自己的全部無所他求地交給了這店、這櫃台。櫃台裏是打著蔫兒的涼拌黃瓜。我算著,無論如何她不過四十來歲。
下午的太陽使店內充滿金黃的光亮,使那幾張鋪著幹硬塑料布的餐桌也顯得溫暖、柔和。我莫名地生出一種願望,非常想告訴這個坐在櫃台裏打著哈欠的女人,在許多年前我對她的崇拜。
“小時候我常在這兒買果子。”我說。
“現在沒有。”她漠然地告訴我。
“那時候您天天站在鍋前。”我說。
“你要買什麼?現在隻有豆包。”她打斷我。
“您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穿著白涼鞋,您……”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幾乎怪我打斷了她的呆坐,索性別過臉不再看我。
“我隻是想告訴您,那時候我覺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經學著您的樣子打扮我自己。”
“嗯?”她意外地轉過臉來。
麵包車的喇叭響了,車子已經修好,司機在催我上車。
我匆匆走出小吃店,為我這唐突的表白尋找動機,又為我和她那無法契合的對話感到沒趣。但我忘不了她那聲意外的“嗯”,和她那終於轉向我的臉。我多麼願意相信,她相信了一個陌生人對她的讚美。
不久,當又一個新鮮而嘈雜的早晨來臨時,我又乘車經過這個小吃店。門前的油鍋又沸騰起來,還是她手持竹筷在鍋裏撥弄。她的頭上又有了一頂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鬈發又從帽簷兒裏滾落下來,那些新燙就的小發卷兒為她的臉增添著活潑和嫵媚。她以她那本來發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現著從前的靈巧,那是一種更加成熟的靈巧。
車子從店前一晃而過,我忽然找到了那個下午我對她唐突表白的動機。正因為你不再幼稚,你才敢向曾經啟發了你少年美感的女性表示感激,為著用這一份陌生的感激,再去喚起她那愛美的心意。
那小吃店的門口該不會有“歡迎衛生檢查團”的標語吧?城市的飲食業,總要不時迎接一些檢查團的;那小吃店的門前,會不會有電視攝像機呢?也許某個電視劇組,正借用這店做外景地。我慶幸我的車子終究是一晃而過,我堅信:她的煥然一新分明是因為聽見了我的感激。
當你克服著虛榮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裏處處會充滿陌生的魅力。
與陌生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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