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在哪兒瞧見她的?”
“在春生,她正掏錢買煙呢,讓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兒……”
或者說:“她剛出筆管兒,讓我發現了。”
拎著醬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見過這樣的場麵——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兒。
對於崔太太,按輩分我該稱她崔姥姥的,這本是一個個子偏高、鼻頭有些發紅的幹淨女人。我看著她們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鎖進西屋,還派專人看守。我曾經站在院裏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麼不該在離胡同那麼近的春生買煙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西屋,死時,偏高的身子縮得很短。
這一切,我總覺著和院門的敞開有關。
十幾年之後胡同又恢複了平靜,那些院門又關閉起來,人們在自己的院子裏做著自己的事情。當長大成人的我再次走進外婆的四合院時,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後砸開西屋的鏽鎖他也瘋了:他常常頭戴白色法國盔,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裝,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裏遊走、演說,還在兩邊的太陽穴上各貼一枚圖釘(當然是無尖的),以增強臉上的恐怖勁兒。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說,目擊者都說,那是他模擬出的施政演說。除了做演說,他還特別喜歡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轉身,將走在他身後的人嚇那麼一跳。之後,又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去,繼續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經在夏日裏一個安靜的中午,穿過胡同向大街走,恰巧走在頭戴法國盔的崔先生之後,便想著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狹窄、街門緊閉的胡同裏,這種猛然回身確能給後麵的人以驚嚇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筆管兒時,離我僅兩米之遙的崔先生來了一個猛然回身,於是我看見了一張黃白的略顯浮腫的臉。可他並不看我,眼光繞過我,卻使勁兒朝我的身後望去。那時我身後並無他人,隻有我們的胡同和我們共同居住的那個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繼續往前走了。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崔先生,隻不斷聽到關於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於他的“施政演說”,他再次失蹤又再次出現;比如,他曾得過一筆數額不小的補發工資,又被他一個京郊侄子騙去……
出人意料的是,當時我卻沒有受到崔先生的驚嚇,隻覺得那時崔先生的眼神是刹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後的疑惑。他旁若無人地欣喜著自己隻是向後看,然後便又疑惑著自己再轉身朝前。
許多年過後,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後看的神態,我也終於猜到了他駐步的緣由,那是他聽見了崔太太對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喚了吧?院門開了,崔太太站在門口告訴他,若去筆管兒,就順便買些貓魚回來。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帶著要演說的抱負朝前走去。
想象胡同
想象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