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漸空,已有許多空位可供我坐時,我仍賭氣似的站著,仿佛就因為我母親太看重座位,我便愈要對空座位顯出些不屑。
近幾年來,我們城市的公共交通狀況逐漸得到了緩解,可我母親在乘公共汽車時仍是固執地使用她多年練就的上車法:即使車站隻有我們兩人,她也一定要先追隨尚未停穩的車子跑上幾步,然後貼門而上。她製造的這種驚險每每令我頭暈,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不必這樣,萬一她被車刮倒了呢?萬一她在奔跑中扭了腿腳呢?我知道我這提醒的無用,因為下一次我母親照舊。每逢這時我便有意離我母親遠遠的,在汽車上我故意不和她站在(或坐在)一起。我遙望著我的母親,看她在找到一個座位之後是那麼的心滿意足。我母親也遙望著我,她張張嘴顯然又要提醒我眼觀六路留神座位,但我那拒絕的表情又讓她生出些許膽怯。我遙望著我的母親,遙望她麵對我時的“膽怯”,忽然覺得我母親練就的所有“驚險動作”其實和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都有關聯。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裏,我母親就總是擁擠在各種各樣的隊伍裏,盼望、等待、追趕……擁擠著別人也被別人擁擠:年節時買豬肉、雞蛋、粉條、豆腐的隊伍;憑票證買月餅、火柴、洗衣粉的隊伍;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強粉的隊伍;買火車票長途汽車票的隊伍……每一樣物品在那個年月都是極其珍貴的,每一支隊伍都可能因那珍貴物品的突然售完而宣告解散。我母親這一代人就在這樣的隊伍裏和這樣的等待裏練就著常人不解的“本領”而且欲罷不能。
我漸漸開始理解我母親不再領受擠車之苦形成的那種失落心境,我知道等待公共汽車擠上公共汽車其實早已是她聲樂教育事業的一部分。她看重這個把家和事業連接在一起的環節,並且由此還樂意讓她的孩子領受她在車上給予的“庇護”。那似乎成了她的一項“專利”,就像在從前的歲月裏,她曾為她的孩子她的家,無數次地排在長長的隊伍裏,擁擠在嘈雜的人群裏等待各種食品、日用品一樣。
不久之後,我母親同時受聘於兩所大學繼續教授聲樂。她顯得很興奮,因為她又可以和學生們在一起了,又可以敲著琴鍵對她的學生發脾氣了,她也可以繼續她的擠車運動了。我不想再指責我母親自造的這種驚險,我知道有句老話叫做“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可是,對於擠公共汽車的“愛好”,難道真能說是我母親的稟性嗎?
母親在公共汽車上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