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禮讚
1
你又乘著如水如煙的月華走來,來到我旖旎的夢中,來到我薄明的窗前。
我向你問候!含著煙鬥沉思的老人,一回回激揚起我胸中熱血的老人。
我仿佛看到你滿頭的白發在無邊無涯的雲空中飄忽,你手中的煙鬥吞吐著彩霞,頓然變成司天的巨杖,打開了緊鎖千秋萬載的茫茫碧落的大門。於是——
太極變了,宇宙的結構變了。
不是天柱的傾斜,不是馱地“海龜”的浮沉,不是元氣的飄動聚散,是大地兒女深邃的心中,原來那個需要上帝之手的推動才能運轉的三維機械宇宙消逝了,而另一個真實的宇宙——四維時空相對協變的宇宙,帶著朗朗的大輝光出現了。
繁星依舊安詳地閃爍,天空依舊是蔚藍色與翡翠色。然而,遼夐的太空卻按照一個新的排列像階梯似的展現在人類的麵前。天上的街市既已揭開它的厚幕,地上聰慧的生命便踏上往昔夢幻中的青天大道,開始壯闊的遨遊,並在銀河岸邊,播撒自己的歌聲與星光。
二十世紀的宇宙征服,令人驚心動魄。而展示那些在遙空中藏了無數年月的宇宙圖象的科學家,就是你嗬——
含著煙鬥沉思的老人,熱烈而沉靜的猶太人,思想像美麗的天體在太空中運行的愛因斯坦。
2
你又乘著如水如煙的月華向我飛來,還是帶著顫動的緘默,還是帶著跳蕩的沉思。
於是,我看到了你那大海般的前額,那裏躍動著物理學大師理性的波濤,光芒萬丈的質能公式就在這波濤中誕生,像海平麵上那壯麗的日出。
於是,我看到了你那暖融融的巨大的心。你的灌滿良知的心比頭顱還要大。你的沸騰著的良知,你的酷愛人類母親的至情至性,你的孩子般的天真、純樸和憨厚,支持著你的頭顱在藍天碧空中飛旋,也支持著你對社會的那些像大柱般正直的信念。
於是,即使你的名聲像風雷一樣響亮的時候,你也帶著柔軟的情懷,銘記著社會深廣的慈母般的恩惠,人間厚重的大地般的愛。
你時時緬懷著社會,心上不會熄滅的是這永恒感念的火焰。是社會用她的麵包,她的乳汁,她的語言,她的課本與詩篇,她的眼淚與熱血,喂養著你的頭顱。風中雨中汗水中,辛勤的工人與農民為你準備好稻粱、衣服與房屋;漫漫歲月裏,奮發的祖先為你準備好登上巔頂的階梯。可驚歎的一代代描天寫地的絕世文章,可仰慕的一群群能書能劍的風流人物,在你的生命中注入創造的顆粒。阿基米得、亞裏士多德、伽利略、牛
頓、斯賓諾莎、笛卡兒這些非凡的學者與哲人,歌德、席勒、海涅、貝多芬、莫紮特、巴哈這些超常的歌者與詩人,都在你靈魂的原野中撒下了種子,使你開始了偉大的萌動。
正是今天與昨天辛勤的他人,采集了天地的精英,一點點,一滴滴,摻和著,積澱著,繁衍著,彙聚成你心中的滄海,掀起海中神奇的浪群。社會,人與人所連結的社會,早已為英雄的千秋功業,舉行了盛大久長的自然形式的奠基禮和曆史形式的奠基禮。沒有醉心的鮮花美酒,卻有厚實的泥土磚石。
你時時感激著社會:永遠像孩子那樣赤誠地承認,所有的人都像群居動物依賴著大自然那樣,依賴著他人,依賴著社會。
他人紛紛,紛紛他人。他人有時確實是自我的地獄。他人的模式、他人的偶像,他人的習慣與偏見,常常會把活潑的自我羈囚,把茂美的風華埋葬。但他人也是自我的母親,自我的搖籃,自我的天堂。沒有他人,自我決不會活潑,決不會壯大,決不會閃光,他隻能在陰寒的岩窟裏像動物那樣顫栗,卻談不上什麼明媚的憧憬,雄偉的創造,人生的輝煌。
於是,當你洋溢著智慧的自我本質豐富到使世界震驚的時候,你也未曾作過唯我論的俘虜。你的身軀成了一種絕緣體,與自私、虛偽、野蠻、專橫、巧滑、刁鑽絕緣。你從自己身上拂去了這些世界胃腸裏排泄的糟粕,曆史倉庫中剔除的秕糠。
3
你常常感到無以報效社會的不安與憂煩。在時而淡淡、時而濃濃的憂煩中,你尋求著解脫。
像找到打開宇宙千重門戶的金鑰匙一樣,你找到了解脫的哲學——
短暫而有風險的人生能夠獲得意義,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獻身於社會。
你獻身。像蜜蜂和螞蟻那樣忙碌著,開采著。用堅韌的心,吞食著被神秘的外殼包裹著的最堅硬的知識,咀嚼著天才的前人犀利的牙齒難以啃碎的未知數。
你獻身。像阿波羅一樣燦爛的思想,縱橫馳騁,碾碎了太空的黑暗、寂寞與傲慢,征服了那些龐大而頑固的千古之謎。
沒有足夠沉重的勞動負荷量,沒有用新鮮的知識填滿饑渴的靈魂和求索的歲月,你就不會安寧,夢世界就缺少柔和的芬芳與曼妙的景色。當你發出休息的信號——拉起小提琴時,總是在萬籟俱寂的深宵。
你連散步時也沒有輕鬆過。在明淨的伯爾尼大街上,在從阿爾卑斯山那邊吹來的徐徐清風中,你一邊推著嬰兒車,盡著父親的天職,一邊還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鉛筆和紙片,記下隨風閃出的數字與公式。小小的鉛筆還在繼續叩打著那些陌生的大門。
4
為了一種偉大的報效,時時叩打陌生大門的科學家,拋掉身上的一切負累,包括那些使人陶醉的奇珍異饌,錦衣玉食,富麗的樓宇,華貴的陳設。
“每一件財產都是絆腳石!”他對自己說。
他不允許任何鎖鏈來絞死自己泉水般噴湧的思想,哪怕是最美麗的鎖鏈。以色列國第一任總統的桂冠曾經要獻給他,但他拒絕了。他確信,迷戀黃金的寶座,企求高雅的桂冠,生命就會枯萎。身外一萬種價值連城的珍珠寶石也不能使空虛的心靈得到充實。
在柏林那些彌漫著戰爭風暴的日子裏,他處在病危中。死神帶著猙獰的麵孔威脅著他。然而,他坦然地麵對死亡:“我覺得我和一切生靈和諧一致,個別生靈開始和終了,對我都是一樣。”在心髒作最後悸動的時刻,人們問他如何評價即將終結的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他淡然苦笑了。無論是將死或未死,他都對成敗、榮辱、毀譽漠不關心。他把自己看作大自然的一個極微小的部分。而大自然不是企業家,他也沒有企業家那種興衰浮沉的苦惱和憂傷。勝利與失敗,都未能汩沒科學家雄偉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