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顧往前開拓。他隻做開拓者，不做占有者。開拓者手中隻有開山的大斧，而占有者身上卻有累累的包袱。隻有開拓者，才擁有真正的馳騁天地的大自由，像星體在太空中運行的自由。
5
向社會獻身時，他是以一個人的資格，而不是以一個奴才的資格。
有血有肉的人，心遊萬仞的人，有理想有情懷的人，他們的獻身，才獻予社會以萬物之靈長的高價值。奴才的靈魂無價值——無真，無善，無美。
以人的資格而獻身，是壯麗的獻身。它使人想起在高聳的崖角上奮飛的鷹，想起撲向岩頂的獅虎，想起拔劍起舞的英雄。以奴才的資格獻身，是卑微的獻身。它使人想起殘冰的破碎，泡沫的潰滅，敗葉的飄落，使人想起老鼠自我啃齧的可憐的慘相。
嗬，壯麗的獻身，你使人變得像草原似的充滿著綠色的壯闊，而卑微的獻身，卻使人生變得像沙漠似的充滿著死色的殘酷。
愛因斯坦的獻身，是大寫的人的獻身，是帶著人的脊梁獨立支持的頭顱和內心生命的大激流去獻身的。當生命的激流被專橫的力量堵塞了的時候，他痛苦到極點，以至決定，如果逝去的歲月可以像飛去的燕子重新飛來，青春的年華可以複歸，他可以再度選擇人生之路，那麼，他寧願做一個管子工或沿街叫賣的小販，而不願意做一個血液未能自由流動的科學泰鬥，被關在籠子裏的、鸚鵡似的泰鬥。
6
獻身，多麼美麗的字眼嗬。然而，隻有獻身於整個社會，而不是獻身於一個人的時候，這個字眼才會燦燦生光。愛因斯坦從不為一個人獻身，哪怕是叱吒風雲的人，頂天立地的人，一時稱雄於天下的人。
希特勒雄視世界時，要求愛因斯坦為他獻身，他斷然拒絕了。惱怒的德國元首，以兩萬美元懸賞獲取愛因斯坦的頭顱。
愛因斯坦也從未為一個大人物鞠躬盡瘁。聲名赫赫的總統、國王、王後，隻是他的一個普通朋友。
科學家永恒燃燒的信念，是無私地為全人類造福。
把身許給一個人或一尊神，許給一個人間的豪傑或一個非人間的上帝，都是和遠古一樣的祭在神壇上的犧牲。
把身許給山清水秀的大地，許給波騰浪湧的大海，許給所有善良的母親和孩子，才是崇高的獻身。
為一個人慷慨赴死，釘上十字架，是悲哀的英雄。為全人類赴湯蹈火，釘上十字
架，才是悲壯的英雄。
愛因斯坦不是奴仆，而是公仆。不是君主馴服的臣民，而是世界偉大的公民。他決不把內心的光焰，僅僅獻給一顆星，一朵雲，一片早霞和晚霞，而是獻給整個廣袤無垠的藍天，整個壯闊偉麗的星空。
7
愛因斯坦是真正愛著人間的。他未曾用虛無的景色去戲弄社會誠實的眼睛，也未曾用豔麗的空話去讓社會自滿自足，頭暈目眩，蹣跚醉步。
空話消磨著世界的銳氣，山河的雄心。空話使社會瘦弱，哲學貧困，藝術荒涼。沒有什麼比空話更使愛因斯坦感到厭惡。
成功，等於誠實的勞動，加上正確的方法，加上少講空話的沉默。這就是他的著名的人生公式，不朽的事業法則。他在緊迫的沉默中發明，在拚搏的沉默中走進布滿危岩沙磧的思想荒漠，給社會偷來了隱藏得最深的秘密，巨大的、激動所有的大陸與海洋的秘密，光量子，相對論，分子運動論……就像遼闊的夜空，在深廣的沉默中爆發出滿天璀璨的星鬥。
這些秘密使社會聰明、強大、繁榮，使世界發展它的雄奇的抱負，使山川喚醒它沉睡的才能，使人類的知識開始新的爆炸，這是未曾有過的人類文明的盛典。
8
在一個芳草吐香的日子，愛因斯坦向年輕的科學家呼籲：在你們埋頭於圖表與方程時，不要忘記關心人。
人，就是愛因斯坦心目中永在的太陽。
科學釋放著生命太陽所埋藏的智慧核能量，自己也有了光明的、偉大的魂魄。科學讓人生，不是讓人死——讓人生得更加美滿，不是讓人死得更加沉重。
當他的故國利用科學的大火，製造慘重的死亡，發動戰爭的時候，他聲明，寧肯千刀萬剮，也不能支持這種大黑暗。
社會上一切貧窮與屈辱，都和未知世界上那些躲藏的秘密一樣，無情地折磨著他的靈魂。
他向社會呼籲，不要再讓那些辛苦勞動的人們繼續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時時唯恐失去一點可憐的收入，沒有安寧，沒有希望。
他含著淚，看到舊中國苦難土地上的男男女女，為了五分錢的工資，從早到晚地敲著石子，沒有一絲笑影，沒有半點光波。
當他的名聲像戰神一樣在四海之內發出凜凜的威光時，還上台拉著小提琴，為貧苦的人們募捐救濟款。憂傷的琴聲裏，沒有祈求，也不是憐憫，但低訴著愛，凝聚著宇宙熾熱的愛。
他的心裏全是溫柔的陽光，使人靠近他，就覺得和暖。難怪孩子們喜歡圍著他轉，他到孩子群裏也成了孩子。他常常耐心地回答著孩子們簡單、淺顯的問題。
老人，青年，孩子，男人，女人，地球上這一方的人，地球上那一方的人，都感受到他的生命的暖流，就像東方與西方都感受到太平洋那熱烈的波濤。
9
社會愛他，崇拜他。龐大的世界為他而傾倒。
世界的每一角落都在邀請他，渴望聽到他的聲音，渴望自己的土地留下他的腳印。記者、畫師、雕塑家把他包圍。人們爭先恐後地要他簽字。許多人想從他的衣服上拔下一個紐扣或奪去他的衣領作紀念品，甚至講學用過的粉筆頭也被珍藏起來。
崇拜形成了風暴，足以摧毀科學脊骨的大風暴。
但他的頭腦裏蘊含著征服大風暴的核力量。大風暴未曾攪亂他那堅強的神經。他的真理之鷹也未曾在風暴中折斷美麗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