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報效社會,並不要社會這樣的獎賞:狂熱的迷信,華貴的冠冕,巍峨的紀念碑。
迷信是科學之敵。科學在與迷信的抗爭中,有凱旋,有壯大,也有衰老,有死亡。迷信神的人總是冷淡真理。
真正的科學家不承認任何偶像,包括不承認自我的偶像。
當社會把愛因斯坦當作膜拜的偶像時,他為科學感傷,也為自己感傷。他覺得自己
受了屈辱,變成了招攬生意的模特兒與怪物。
人不是物。他不能容忍社會把一切都變成商品,甚至把神聖的人——地上的太陽、月亮與星星,也當作商品,在天底下廉價地拍賣。
他那能夠穿透物質微粒的眼光看清了,看清了偶像崇拜正是變形的金錢拜物教,地位拜物教。
他從崇拜者的迷信中,看到人類最寶貴的珍玉——人的尊嚴,正在沉淪。
他到處逃避崇拜,像逃避瘟疫。在五十壽辰的時候,他提前遠遠地躲到柏林市郊的一個花匠的農舍裏。他的死是保密的,骨灰安葬的地方也是保密的。一個給億萬人帶來大光明的人,隻有十二個親人與友人和他作最後的告別。
在沒有人焚香禱告的地方,才是天堂。在長眠的地下,沒有人朝禮、瞻仰、獻花、哭泣、唱著頌歌,疲倦的旅人才得以安息,一生負重的大勞累才得以消泯。
10
他拒絕社會庸俗的愛,但期望著社會真摯的愛。
這種愛,是社會把他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來尊重,作為一個卓立於大地的人來尊重。
這種愛,是社會用它的有形與無形的臂膀,支持他在地獄口上巡行;支持他在禁地裏墾殖、開拓、壘造嶄新的大建築,支持他在前人足跡未到的大陸、海洋、沙漠、巉岩上自由地追逐真理,自由地熱戀。
沒有命運的嘲弄,沒有專橫的壓迫。沒有用人的權威鑄造的鎖鏈,也沒有用神的名義編織成的牢籠。
11
愛因斯坦發現了地球和許多星球的奧秘,也發現了自我在天地間的位置。
自我,隻是宇宙中的“一星半點塵埃”。
一星半點塵埃並不遍體閃光。他也並不遍體都是光明。他批評《愛因斯坦傳》的作者,忽視了大自然為了取樂而埋藏在他性格裏麵的世人的弱點:“那些不在嚴重考驗的
時刻不會流露出來的非理性的、互相矛盾的、可笑的、近於瘋狂的方麵。”
一粒大一點的塵埃與一粒小一點的塵埃,都是很微小很微小的塵埃。
塵埃是微小的,塵埃也是強大的。
正是塵埃生生不息的運動,正是物質的微粒、生命的基因滔滔不盡地湧流,競存於地上的億萬生物才不斷繁衍變遷,像燒不盡的野火在天內與天外燎原。
進入宇宙境界的人,不會因為自己是一粒小塵埃而悲歎,也不會因為自己屬於大一點的塵埃而驕橫。所以,愛因斯坦總是嚴正而謙遜的。
他從來也沒有覺得小一點的塵埃對大一點的塵埃的膜拜是合理的,也不覺得小一點的塵埃有義務為大一點的塵埃去壘築金碧輝煌的紀念塔,隻覺得大小塵埃應當彙合在磅礴的氣流裏,共同托起曆史大鵬的羽翼,去作更豪壯的奮飛。
12
愛因斯坦嗬,含著煙鬥沉思的老人。我又看到你乘著明豔的七彩光波向我走來,來到我旖旎的夢中,來到我薄明的窗前。
我聽到你對我的年輕的朋友和擁有未來的孩子們說:
“讓我們希望!”
你拋開顫動的緘默,又一次表明你那久久回蕩於心中的信念:“年輕的一代將使老一代相形見絀!”你相信年輕的一代將超越自己所締造的山峰。
你確信:天地無窮,宇宙無窮。每打開一個新的微粒,都會發現一個蒼穹和太陽,每占領一個星係,都會發現更加遙深的星河與星海。你意識到自己隻是跨進了第一個門檻,滾滾不盡而來的後代,眼光將比自己伸延得更遠,他們青春的長劍將剖開大自然胸脯中更壯麗的無窮奇觀。
宇宙在作大流動,人類在作大流動,沒有一種高山的堤壩可以阻止這種大流動。人類在流動中,擺脫著自然形式與社會形式的奴役,將一天比一天離獸類更遠,一分鍾比一分鍾更加完善。
愛因斯坦的山峰是峻拔的,但不是高不可攀。
人間一代強過一代,世上自有新的愛因斯坦像早晨的日出,領受新世紀的風騷,展
示更奇妙的萬千景象。
13
愛因斯坦嗬,你屬於全世界。我和我的祖國一起懷念著你。歡迎你乘著明豔的七彩光波常常飛來。我的日益強大的祖國,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你,愛上了科學。
你曾在我們的揚子江畔沉思,在那動蕩的二十年代,對著嗚咽的波浪。你感受到這古老而痛苦的母腹中,正孕育著偉大的孩子。於是,你斷言,“未來的中國青年對科學應有偉大的貢獻”。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我和祖國仿佛還聽到你先知般的聲音,那被小提琴優雅的旋律所伴奏的聲音。
是的,天地的精英,山海的精英,不僅在歐洲、美洲,也在我們祖國的土地上飄忽著,摻和著,凝聚著。無限生機的精英在長江與黃河裏奔流,在西子湖與洞庭湖裏泛著恬靜的碧波,在黃山、廬山、峨眉山、武夷山和其他山山水水中,化著典雅、綺麗、肅穆、雍容、神秘;化作奇石、古鬆、清溪、幽壑、雲崖、霧岩、歌鳥、鳴禽,還有花花樹樹的紅香綠浪,丘丘壑壑的千嬌百媚。
我在祖國的土地上向往。我的偉大而複蘇的土地,既已積澱了千秋萬載的精英,就一定會,一定會凝聚成許許多多扭轉宇宙哲學乾坤的人,頭顱像星體在太空中運行的人。一定會,一定會有許許多多自己的愛因斯坦和東方的曙光一起崛起,立在厚實的泥土上,呼吸著大江南北清新而帶著鬆香的風,倚著長城與天安門城牆思考,倚著昆侖山與喜馬拉雅山思考,倚著遼闊的藍天與素潔的白雲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