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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想象父老兄弟沒有那一片大森林,該怎麼活。幾乎被貧窮吸幹了生命的父老兄弟,吃著三餐稀飯,住著蛇蠍可以隨意出入的小土屋,一代代在南方的炎陽下曝曬,唯一的避難所就是大森林。我的滿身汗水的祖先,如果沒有這些大森林,早就被燒焦了。
走不出鄉土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些被尼采稱作“末人”的農民,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創造什麼是期待什麼是星球。他們口裏念著革命詞句但不知道什麼是革命,他們心裏想著高樓大廈但不知道什麼是高樓大廈。我是從“末人”中奔闖出來而完成了人的進化的幸運兒。但我深深地愛著我的鄉親,因為我和他們一起像烙餅似的被故鄉的烈日煎烤過十幾個年頭。
他們雖然麻木,但對於煎烤的感覺還是有的。他們酷愛這片大森林,知道要在貧窮中存活,是需要大森林的護愛的。因此,當人們在說階級鬥爭是生命線的時候,他們總是固執地相信唯有這些大森林才是生命線。於是,當砍伐大軍以三麵紅旗的名義開始毀滅這片大森林時,我的一個貧窮的而名字偏叫“富翁”的伯伯瘋狂地抗議,之後就吊死在一棵幸存的榕樹上。這是一個真實的、可以經得起社會學家考證的故事,我的鄉親就是一些可以為大森林而死的人群,雖然貧窮,但並不缺少勇敢。
三十多年過去,此刻格外想念死去的大伯,也是此刻,我才更了解他的“死諫”的意義。我的大伯像泥土一樣質樸,也像泥土一樣永遠沉默。但他的行為語言卻表明他有聰慧的內心,在他的潛意識裏,有一盞最明亮的燈。他比誰都明白,大森林的死亡,意味著故鄉的沉淪。從此之後,故鄉將失去靈魂,將失去蘊藏著靈魂的金字塔。
我知道我的鄉親隻是爭取一種可憐的權利,那就是喘息的權利。沒有樹蔭,他們就無處喘息,生命就會在烈日下蒸發掉血和水分。
我的富翁伯伯,嗬!你和大森林同歸於盡,因為你太愛我們的家鄉。您是一個為爭取喘息權而獻身的偉大莊稼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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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大森林中的每一棵老樹都有一篇動人的故事。高達數丈數十丈的巨鬆與巨榕曾使我的童年充滿想象力。很少人知道,故鄉大森林是我的第一部童話與神話。我的閱讀與寫作正是從大森林的壯闊開始的。不是課桌,不是詞語,而是大森林浪濤的呼嘯與沉吟,為我打開詩歌的第一頁。我從小就知道,大森林的音樂來自天空的深處和曆史的深處,它那些如同開天辟地時混沌的響聲,一直給我取之不盡的靈感。
我在青年時代對著來自城市的高傲的同學,也有自己一副農家子的驕傲。這就因為我從小就生活在神話中,那不是化石般的神話,而是滄海般滾動著生命活力的神話。樹上的鳥啼,使我熱愛黎明與音樂;樹下的虎吟,在我生命中注入了豪邁;而大森林的曆史,又在我的心靈深處積澱了中華大地的輝煌底蘊。
一個生於偏遠鄉村的農家子,學會讀書和著述,就因為有家鄉參天巨木的啟蒙。每次寫作,大森林就會搖動我的手臂,我的文章就會灌滿大地的元氣,這是我的書寫的秘密,我的心靈的孤本。然而,我從來不告訴老師。我知道他們一定會笑我荒唐,一定會認為我違背寫作法則。其實,寫作時總要反抗法則。詩法應是大森林的自然之法和無法之法。我知道定義與概念全是陷阱,我不會把故鄉大森林賦予我的靈感葬送在陷阱之中,現在我也製造理論,但製造理論僅僅是為了反抗理論和超越理論。我不知道這個製造紅螞蟻的世界,從什麼時候開始,把學院生產的法則抬得那麼高,還製造了那麼多籠中詩人與套中作家,他們隻會在幹枯的概念中呼吸,唱出來的歌,遠不如故鄉大森林中的喜鵲與貓頭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