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葡萄牙詩人畢索阿說過:人是兩種存在狀態的交織。人曾是夢幻的存在,那是孩提時代的真實存在。後來人變成了現實存在,那是由外表、言說、權勢打扮起來的虛假存在。我要為畢索阿的真理作證:故鄉的大森林使我的夢幻存在成為可能,也使我的詩意棲居成為可能。我要記住大森林的呼告,繼續展開夢幻,繼續尋找詩意的生活。
然而,當我懷念那一片森林和那一群青山的時候,被緬懷者已經死亡。大森林沒有
墳,死得無影無蹤。自從知道他們死亡之後,我變得呆板、愚蠢得多。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這種曆經數十年光陰的呆板和愚蠢,如今,當我在異邦的青草青樹麵前恢複關於那一片大森林的記憶之後,才覺得那一片大森林是我靈魂的一角,變得呆板和愚蠢就因為我的靈魂缺了一個角。我其實是一個靈魂的殘缺者。
我真不喜歡人們稱讚我的呆板與愚蠢,把殘疾者當作完人加以謳歌決不會使殘疾者舒服。聽到頌揚呆板與愚蠢的歌聲時,我的心裏就升起悲愴的歌聲,他們謳歌傻子和老黃牛,其實是想讓我總是愚蠢而馴服地讓他們牽著鼻子走。
我已聽夠了讚歌,聽夠了無數天之子和地之子的讚歌。我討厭那些坐著唱讚歌和站著唱讚歌的詩人,特別是討厭那些跪著趴著唱讚歌的詩人。他們早已滿頭白發,還老是裝著小孩的模樣唱著酸溜溜的頌歌,我真受不了這些沒完沒了的酸歌。當然,我更不能忍受歌頌砍殺大森林和砍殺小孩子的戰歌。我寧願聽挽歌,我現在寫的就是大森林的挽歌,我的青山綠樹和我的清溪綠水的挽歌。
5
到海外兩年了。盡管在異域生活在真誠朋友的包圍之中,但是仍然感到孤獨,總是放不下故國那一片黃土地和那一片消失了的大森林。
在故鄉的黃土地上,我就覺得根紮得太深也太多,以至把我纏得喘不過氣,那時,我覺得自己是個重人,為了從太多的根須中解脫,我不斷掙紮。艱辛的掙紮幾乎耗盡生命的能量。如今,我浪跡四方,又覺得自己沒有根,生命仿佛在雲空中飄動,此時,我又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輕人。
時間真可以改變一切,包括改變沉重,我開始沉醉於很輕很輕的小草,沉醉於無所不在的草地。我相信每一棵小草,都是造物主的一筆一畫。這些草地就在校園裏,就在街道兩旁。很奇怪,這些草地神奇地化解了我的孤獨與寂寞,使我獲得壓倒一切的安靜。也許因為嗜好形而上的冥想,貪婪於精神上的追求,所以常常感到現代社會的乏味,然而,在乏味感中,我卻發現了草地、森林與湖泊。我相信,唯有草地、森林與湖泊,能夠拯救我殘缺的靈魂。碧溶溶的草地真是一麵鏡子,由於它,我才發現自己曾經是瘋狂的紅螞蟻,也是由於它,我才發現自己的生命更換一種顏色,這就是:綠色。而
不是紅螞蟻身上那種紅顏色。我的生活要求是那麼簡單,隻要有窗內的鹽和麵包,還有窗外的綠色,就能生活得很好。
然而,我已經永遠失去故鄉那一片大森林。生命不能複製。如同人生隻有一次,大森林的壯闊不會出現第二回。異邦的森林固然很多,但不能賦予我生命的元氣與奇氣。不能像故鄉的那一片大森林,每一片葉子都與我相關。我相信,這顆星球上再也不會生長出我故鄉的那一片大森林。生命是一次性的,一種有價值的生命毀滅之後,是永遠不可彌補與不可替代的。死的永遠死了,消失的永遠消失了,我的生命隻能留下永恒的空缺。那條青溪,那群青山,那一片大森林,那些遙遠的夢幻,隻能閃現在我的空缺的記憶裏,催生我的第一首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