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推薦序(1 / 1)

一個漫遊者的中國肖像

許知遠

似乎是1998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晏禮中突然出現在我的宿舍裏。他與我同齡,正在貴州大學的新聞係讀書。

那時的北大仍隨時可見這樣的漫遊者,他們對於自己的生活深感厭倦,誤以為燕園蘊涵著不一樣的青春。他有一種令人驚異的能力,能以最快的速度和周圍的環境達成和諧,讓人們接受他、喜歡他。幾乎是立刻,他和我們一起去學五食堂打飯、到靜園的草坪上睡覺,夜間臥談文學、雄心與女人。

我很快發現,比起我單調的、多為白日夢的青春,他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精彩。他旅行的足跡在大學時便已覆蓋了小半個中國,他見識過都市的繁冗、小鎮的蕭瑟、山川的秀麗、寂靜無人的孤獨,他還令人羨慕地通曉不同的方言,擁有動人的歌喉,他喜歡的姑娘和喜歡他的姑娘都絡繹不絕,他給我們描述她們,唱她們教給他的歌。後來,我讀到沈從文筆下的“帶水獺皮帽的朋友”時,心中湧現出的形象就是他。

在那個躁動的春天後,我們的友情就確立了,並吃驚地延續到現在。畢業後,他放棄了重慶的小官僚生涯,到北京成為了一名笨拙的網絡編輯,接下來,我們各自顛簸了幾年,然後又再度成為同事,他變成了一名文化記者。這也是個意外的人生旅程,他一直討厭寫作,卻最終以此為業。他必定也不清楚,這會持續多久。我們之間的顯著差別是,我總為尚未發生的事情、遙遠的未來愚蠢地憂心忡忡,而他安於此刻,並在其中自得其樂。但我總隱隱覺得,我的“帶水獺皮帽的朋友”身上的能量被壓抑了,沒得到真正釋放。

直到七年前,他成為一本新創刊的、發行量如此之小的雜誌《生活》的記者時,他找到了自己。在麵對一名從河北鄉下來的快遞員,一名西南鄉村醫生,或是一群大涼山的兒童時,在湖南與一名鐵路巡道員散步,與雲南的艾滋病人管理者聊天時,他的所有的才華得到綜合性的釋放。他輕易地與他們打成一片,使用他們的語言,感受到他們的感傷與無奈,他對自己保持著過分的謙恭,願意進入別人的靈魂與軀體,過他們的生活。

當他最終坐在書桌前,誠實、艱難、一字一頓地寫下這些體驗時,他複活了這些人,而絲毫不帶一個寫作者習慣性的自以為是。

我記得當我讀到他的每一篇文章時,內心都洋溢著溫暖與柔情。而當他把他們串聯在一起時,這些不同的麵孔則拚貼成了一幅時代的肖像。盡管晏禮中喜歡讓自己成為一個白描者,盡量避免主觀情緒,但你仍可以明顯看到他的價值傾向。他要描繪那些沉默的聲音、遺忘的記憶、落寞的麵孔,他們是這個情緒高亢、金光閃閃的時代被忽略的另一麵。

這是他的第一本書,這對於一個從未試圖成為作家的人來說,不僅意義重大,而且充滿曼妙的嘲諷。我比任何人都期待,他能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為我們描繪每一種不一樣的人生。但倘若其中發生了中斷、逆轉,我也毫不為怪。多年來,他最讓我著迷的,正是他隨風飄動、不知他鄉的勁頭。

晏禮中的二十個故事

艾末末

二十個故事幹淨利落,最終成了一個故事。不同色彩的人物和背景,不多的議論和情緒流露,不同身份特征的人物,是條條沒有起始、沒有盡頭的小徑,依稀存在的小徑,沒有曾經的繁華,也不會有太多期待。

沒有講述就沒有記憶,那樣,人們會失去找回家園的勇氣。所謂家園,也隻是一個並不清晰的傳說。

道路終會因為離去久遠、坎坷曲折、風風雨雨,僅存於夢一樣模糊淩亂的記憶中,沒有遺忘,是由於回去的思念還沒有抹去。

這是晏禮中的別處生活。生活,是活著的有點矯情的另一種說法,回到多數人的現實中,伴著真誠和感動,一次次返回文明,將真實的體驗裸露在渴望和縱欲中,眼前文明的具體含義是背叛,對熟悉的背叛和對陌生的向往。

晏禮中用文字對抗陌生和遺忘,撫平異化的精神皺褶。他文字中的鄉音、濕度、氣息,及不厭其煩的瑣事和雜念,幫助我們回憶辨認記憶中的路,流水般湧出平凡無奇的命運的悲傷之情。他用文字記錄,他信任閱讀者是一個可能擁有共同經驗的載體,他情感裏的細枝末節提示著時代的種種榮耀和不幸。

這種還原真實的文字,將旅途采集的草木標本帶回共同體驗的叢林,這些經驗,沾著別處的光影和節奏,歡愉和悲歎,生動鮮活的或是種種難以隱去的傷感,個體較勁和通常稱之為時代命運的沉重落體所引發的重重歎息。沒有善惡抉擇的時空中沒有誠意,沒有誠意也就沒有可以瞻望的前程。

晏禮中用幹淨的語言,樸實真誠的敘事態度,自由遊離的立場,複原出現實的微縮景觀,展示給我們凡人的瑣事陳錄。他告訴我們,人群的命運不隻是那一部分富起來的人的炫耀,個人與國家的情感也不會隻是簡單到忠實與背叛。

一個沒有小人物的世界,沒有同情沒有耐心沒有惻隱之情沒有呼吸聲的生命會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