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五百米深的地下(1 / 3)

雷子他爹舉起粗糙的手掌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書包裏的書一下倒了出來,當著那個被打斷了鼻梁的同學和他家長的麵一本本地撕掉。“上什麼學,念什麼書?明天下井去!”雷子他爹吼道。雷子摸了摸紅腫起來的臉,張張口,又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在安徽淮北礦業集團這個叫“臨渙”的礦區,如果哪家的大人說,你去下井,那他家小孩就不會再去學校了。告狀的人悻悻地走了。雷子想給他爸跪下說句“爸,我還想念書”什麼的,可他忍住了,他知道這個沒用。那年,雷子16歲,初中還沒畢業。雷子媽低著頭,手裏揉著還沒有成為饅頭的麵,眼淚流到了麵裏。

“到了礦上,好好學習安全規程,好好跟師傅下井實習,聽從領導安排,別再打架了……”從家屬區到礦區有5公裏的路,多年以後,雷子還清晰地記得父親第一次送他去上班時絮絮叨叨的叮囑。父親和他緊挨著坐在班車上,雷子始終望著窗外,望著不時經過的一片片湖泊。他記得,父親說過,煤挖出來,地陷下去就形成了湖,這湖下就是臨渙礦幾千礦工和他們家屬賴以為生的地方。之前,他常跟父親一起坐班車去礦裏,那是去澡堂洗澡;而這次,是去上班。雷子記得那天的陽光,在湖麵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正式下井前,雷子又當了一個月的學生。在貼著“規程是遵守者的保護傘,違章是莽撞者的墓誌銘”的教室裏,雷子跟其他新人一樣,接受著安全學習,聽師傅講述一個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故:什麼喝了酒躺在運煤的皮帶機上被倒入大眼(儲存煤的15米深的大洞)被煤埋死的,什麼在運煤車與運煤車狹窄的軌道間行走被擠死的,什麼口袋裏放了化纖品摩擦後的靜電引起瓦斯爆炸被炸死的,什麼在巷道裏作業沒把頭頂上有隱患的煤塊敲下來被砸死的……學習結束時,宣傳科的同誌還來教他們唱了礦務局的局歌:

“我們捧出地下的太陽,

為你發熱為你發光,

要問那太陽,

太陽的故鄉,

就是我們臨渙礦……”

雷子發現,沒人學這沒用的歌,大家都是有氣無力地哼哼。他也一樣。

罐籠車以每秒9米的速度向500米深的地下出發。一瞬間,光明便拋棄了雷子和他的工友們。

井下給雷子的第一印象是氣派。高大的穹頂由鋼筋和水泥構成,四周是明亮的大燈。師傅說這是大巷,是井下最安全的地方。這裏有定點的運人車,開往東和西兩個方向。運人車會停很多站,比如東五區,或是西六區什麼的,把礦工們運到各自的工作區。

雷子覺得井下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糟。他甚至想,如果在下麵開個台球室或是遊戲機廳,他真願意待在下麵不上去。

雷子跟師傅擠在六個人一節的車廂裏。運人車的車廂比遊樂園裏的小火車還要小,不到一米高,人得彎下腰才能鑽進去。車廂裏的人一言不發,他們打著瞌睡,享受這最後的休息。興奮的雷子沒辦法休息,因為狹窄的車廂裏彌漫著令他難以忍受的酸臭味。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被汗水浸泡過卻從來不洗的衣服所散發的味道。盡管礦上設有免費的洗衣房,但上井後大家隻想先進澡堂後回家,除此之外,哪兒都不去。大家都喜歡澡堂裏的蒸氣,都喜歡盡情地享受熱水。對於那又臭又髒的礦工服,習慣了就好了。

雷子跟著師傅是在西六區下的。鑽出運人車,他們仍走在這長長的巷道裏,但燈光已沒那麼明亮。井下的巷道像個迷宮,由於通風的關係,一步之遙,就能從燥熱走進涼爽,又從涼爽走進燥熱。雷子數著巷壁邊昏暗的燈泡,數到第86個的時候,師傅用雙手拉開了巷壁右邊一扇刷著藍色油漆的門,師傅說這叫“風門”,通過它去往不同的工作麵。它像太空船的過渡倉,走五米後還有另一扇門。第二扇是雷子推開的。師傅囑咐他格外小心,因為曾有工友沒注意門外開來的車皮,被小火車碰回的風門壓扁了腦袋。由於壓力的關係,門顯得很重,雷子撒手後,風門在巷道裏傳出巨大的悶悶的聲響。出了這個風門,巷道裏便沒有燈了,安全帽上的礦燈便成了礦工的眼睛。選擇不同的岔道,或往上,或往下,滿地是黑色的泥漿,在柔軟的泥濘中,雷子跟著師傅朝著黑暗的深處,走向自己工作的掘進麵。

巷道的最前端就是掘進麵,餘下的路是個45度的陡坡,雷子跟著師傅彎下腰,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去。始初的興奮感全沒了,還沒走到工作的地方,雷子的兩腿便累得發了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