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和我的“無所事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沈欽雋的忙碌。

阿姨無意間和我說起,我才知道因為工作的關係,其實他們祖孫甚少有時間聚在一起,

“以前是老先生很忙,少爺在外邊讀書,隻有假期才能聚上幾天。”阿姨一邊理菜一邊說,“現在是少爺忙,老先生等年三十的那頓飯,可念叨了好久呢。”

我看看客廳裏正在看報紙的老人,覺得有些心酸。從大年初一開始,沈欽雋每天都是一早離開,深夜才回來。有次我在客廳追電視劇,老遠的就聞到了酒氣,回頭一看,他開門進來,舉止言行都還清醒,可唯有眼神布滿血絲,顯然是疲勞已極,和我打了聲招呼,徑直去洗澡睡覺了。我也總算知道了,像他這樣的人,真正的是沒有任何節假日。

“小晞!陪我下盤棋。”客廳裏老爺子大聲喊我。

我應了一聲,咬著蘋果坐在爺爺對麵,興致勃勃,“好啊!”

也不過二十分鍾,我就繳械投降了,趁他最後一步將死我前,我很沒有風度地將棋局攪亂了,惱羞成怒,“爺爺,我們玩五子棋。”

雖然是明顯的耍賴,爺爺卻並不生氣,哈哈一笑,“好。”

五子棋我是真的厲害,少有對手,哪怕爺爺是象棋高手,照樣被我殺得片甲不留。

我們各自在擅長領域贏了一局,算是皆大歡喜。阿姨剛剛遞上了水果,門口就傳來動靜,一個中氣很足的聲音,“老沈,來拜年了。”

來的也是一位老人,身材頗瘦小,精神勁兒卻是極好的,咋咋呼呼:“阿東,來給江爺爺拜年。”

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粗硬的短發,穿著深棕色飛行夾克,酷酷的眉眼——麥臻東!

我大吃一驚,一句“師父”脫口而出。

客廳裏的每一個人都盯著我看,而麥臻東亦站在原地,大約是不意在此處遇到我,竟也忘了打招呼。

“咳,小晞,你認識阿東?”沈老先生疑惑地問。

“是呀,我以前跟著麥先生學攝影呢!”我一五一十地說,“還被罵哭好多回。”

麥臻東一手插在口袋裏,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是啊,白晞挺機靈的。”

原來麥臻東的爺爺也是榮威的大股東之一,是當年和沈老先生一起打江山的戰友,我倒是沒想到,麥臻東完全偏離了家族的軌道,成了著名的時尚攝影師。

我又恭恭敬敬地向麥爺爺打了招呼,老人看著我,微微蹙著眉,似乎欲言又止。

“白晞,你在這裏是……”麥臻東在沙發上坐下,閑閑問我。

我有些發窘,不知道怎麼解釋,沈老先生卻極自然地接過話頭:“小晞在集團工作,難得她也不嫌老頭子煩,我就老抓她來陪我下象棋。”

麥老爺子哈哈一笑,“我說呢!剛才還以為阿雋找好媳婦兒了。”

他這樣說,我連忙矢口否認,而沈老先生則微笑著望向麥臻東,“臻東,你呢?媳婦兒找到了嗎?”

他原本看著我,仿佛若有所思,此時對著沈老先生,神情溫和恭敬,“沒呢,還在努力。”

麥老爺子看著桌上那盤棋局,已經一疊聲地招呼:“來來來,咱哥倆好久沒下一局了。”

我趁機對麥臻東說:“師父,這段時間我自個兒琢磨著,拍了好多照片,你給我指點一下吧?”

他眉梢微揚,一口答應:“好啊。”

我始終記得麥臻東曾經對我說過,最好的時尚攝影練習是去街上抓拍行人。當一個人能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捕捉到靈美逼人的影像,才標誌著攝影家的審美觀已經基本成熟。

我翻出這段時間的街拍作業給麥臻東看。他一張張翻看過去,極為認真地點評著,倒不像以前工作時那麼暴躁和不耐煩了,給我指出的問題無不犀利且一針見血。不過,令我由衷高興的是,麥臻東淡淡地對我說:“其實都不錯,你現在隻是缺少經驗,以及……一套好一些的設備。”

大約是見我笑得十分開心,他也微微咧開嘴角說:“白晞,其實你放棄攝影真的很可惜——上次你給模特拍的那套照片,主編十分讚賞。《V》輕易是不會刊登新攝影師的作品的。”

《V》的主編蘇汶是出了名的挑剔,我更加高興,正要追問,阿姨忽然說:“噯?少爺也回來了?”

我回頭一看,沈欽雋站在門口,目光望向我和麥臻東,停頓了片刻,又若無其事地轉開,微笑著打招呼:“麥爺爺。”

“阿雋回來了,我正在和你爺爺下棋呢。”麥老爺子笑嗬嗬地說。

沈欽雋給麥爺爺拜年,又微笑著望向麥臻東,雲淡風輕地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麥臻東斜斜靠在沙發上,長臂一伸,手臂就擱在我身後的沙發上,懶懶地說:“嘿!”

沈欽雋沉默了一會兒,剛想開口:“白……”

麥老爺子卻說:“來來來,阿雋和我殺一局。”

麥臻東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車上有一部新機子,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試一下?”

我自然很高興:“好啊。”

“我帶白晞去看部相機,你們慢慢下棋。”他簡單打了聲招呼。

兩位老人都不說什麼,隻有沈欽雋微蹙眉心,沉沉看了我一眼。

走到屋外,沒有了熏人的暖氣,立刻有一種肅殺清冷的涼意襲來,我精神陡然一振。

沈家的庭院極大,流水曲曲,圓荷點綴,有一整麵的石牆煙霧氤氳,清麗間不失崢嶸。

麥臻東說:“小時候我最愛在這裏玩捉迷藏,常常躲在那堵牆後麵。”

我好奇,“那你和沈欽雋從小就認識?”其實我想問的是為什麼那次在給秦眸拍大片時,他們明明見了麵,卻裝作不相識。

麥臻東瞥我一眼,隨意地說:“我比他大幾歲,不過從小玩不到一塊兒。”

我抿唇笑笑,“我也這麼覺得。”

麥臻東這個人隨意灑脫,平時嬉笑怒罵,叫人又恨又愛,不像沈欽雋,說好聽是深沉內斂,往難聽裏說,真是有些“陰惻惻”的,哪怕我對他有莫名的依戀,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怕他。

他忽然摸出一支煙遞給我,“很久沒抽了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榮威雖然設有員工抽煙室,但是我一個女生,總還是忍著的,隻有夜深人靜在家加班的時候還會點一支。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他“嗯”了一聲。

“你出身這麼好,為什麼要跑去當攝影師?”

“開始是為了泡妞。”他吐出一個煙圈,眯了眯眼睛,一手插袋的動作很瀟灑。

我無語。

“另外,我也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他往後看了一眼,笑,“太累。”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梅花格窗欞的後邊站著一道人影,仿佛是麵對我們這個方向。

後來這個下午,我們也沒有試新機器,就隻是聊天,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聊。或許是因為現在不再是同事,我發自內心地覺得麥臻東這個人深具魅力,不過這樣的男人,像是一陣颶風,大約沒有人可以掣肘吧。

等到他們離開,沈老先生也回房去休息了。我坐在沙發上,琢磨著一會兒吃晚飯的時候,就該向他告辭了。

電視裏還在反複地播放趙本山大叔的小品,雖然歡騰,但是畢竟已經過去了,就像這個熱鬧的新年一樣。身邊的沙發忽然輕輕凹陷下去,我轉頭一看,沈欽雋默不作聲地在我身邊坐下來。

過了個年,他卻仿佛更清瘦了一些,眉骨都輕輕凸出來,那雙眼睛倒顯得愈發明亮。

我本以為他也出門了,一時間有些驚訝,“你怎麼沒出門?”

他十指交疊,放在膝上,仿佛沒聽到我的問話:“你和麥臻東很熟?”

“他以前是我師父。”

他側頭來看我,蹙了蹙眉,“師父?”

“我是他助理,老被罵的。”我不在意地說,“上次你不是見過嗎?”

他不答反問:“他教你抽煙的?”

呃……這個問題把我噎住了。我能聽出他的語氣不善,如果說是,他大概會更不高興的,於是斟酌回道:“也不是……“

“行了。”他有些粗魯地打斷我,“下次離他遠點兒。”

“為什麼啊?”我忍住心口微微冒起的火氣,“他以前雖然罵我,可是人還不錯。”

“人不錯?你認識他幾天?”他淡淡地說,“他那種人,什麼時候玩死你你都不知道。”

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這樣刻薄且嚴厲地說起別人,不由得怔住,“為什麼你說的這個人,和我認識的麥臻東不大一樣?”

他亦逼近一些,“你不信?”

“我給他當助理的時候,他常罵我,不過罵過就完,從不放在心上。攝影這個圈子,也是人踩人,做到他這樣的地位,多少人眼紅?他倒是從沒提過自己的家世,新人有了好作品,也會向主流平台推薦。女朋友好像挺多,不過也是交完一個再換第二個。”我認真地說,“我不覺得他有多可怕。”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再也不看我第二眼,“他以前和秦——”

說到一半,那句話頓住,他自上而下地看我一眼,“總之,我不想看到你再和他有聯係。”

我終於明白了——

或許是麥臻東曾經追過秦眸,也可能他們真的在一起過……這些細節我都不想知道,我隻知道,原來還是因為秦眸。

怒火,或者說是沮喪從心口泛起來,我也不願意與他爭執,同樣也站起來說:“你沒有權利管我和誰交朋友。”

我覺得這偌大的客廳讓人覺得胸悶,又或者是和他同處一室,真讓我覺得難受——我大步走向樓梯,打算收拾東西離開。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沉聲說:“你發什麼小孩脾氣?”

阿姨正好走進來,看到我們這副樣子,“咦”了一聲:“怎麼了?”

我很快地說:“阿姨,我要回家去了,這裏可以叫出租車嗎?”

阿姨看了沈欽雋一眼,說:“呀,這麼快就走了?老爺知道嗎?”

他沉默,臉色黑沉沉的,我點頭說:“知道的。”

“叫什麼出租車呀?我讓司機送你回去。”阿姨說著去拿桌上的電話。

“不要叫。”沈欽雋抿了抿唇,放開我,仿佛是挑釁,“讓她自己回去。”

我簡單收拾了東西下樓,沒顧阿姨的阻攔,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這裏是翡海的郊區,其實我並不熟悉道路,加上又拖著行李箱,走得又累又慢。到了路口,我幹脆停下來,拿出手機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

報了地址,接線的客服說:“現在是春節,出租車少,您可能要在那邊等一段時間。”

拿著手機的那隻手早就凍僵了,像冰塊似的,我把手機換到另一隻手,跺腳說:“好的。”

結果不到十分鍾,我就等不下去了。

天氣是真冷,腳上那雙靴子凍得跟鋼皮似的,硬邦邦的很不舒服,身上的大衣薄得又像是紙片,全身上下大約隻有呼出的氣是熱的——我硬著頭皮,拖著箱子往前走,這樣才能暖和一些。

身後有汽車開過的聲音,我一激動,或許是出租車呢!

回頭一看,是沈欽雋的車,開過我身邊的時候,車速絲毫沒有放慢,就這麼呼嘯而過。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心灰意冷。

這段時間,心跳心慌心亂,到底為了什麼呢?

為了這樣慘淡的一個結局?

我忍不住想笑,結果嗆到一口冷風,清冷空闊的大街上,一個人咳嗽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直起了腰,一抬頭看到他的車停在不遠的前方,他已經下了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大步走過去,還是幹脆站著等出租車?

我想了想,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街對麵。

出租車遲遲不來,他終於向我走來,伸出手來幫我拉箱子。

我冷冷看他一眼,轉開目光。

他笑,“好了,鬧夠了吧?”

真當我是小孩子?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我就又屁顛屁顛地跟著他了?

我更加惱怒,發誓今天不會正眼看他。

“我送你回去。”

“我叫了出租車。”我咳嗽了一聲,“多謝你的好意了。”

他拿出一個盒子,“你把這個落下了。”

萊卡相機,那是我特意留下還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