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你。”我言簡意賅,然後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身後照來明晃晃的燈光,我下意識地回頭,打心底希望那會是一輛出租車。可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轟鳴的引擎已經振聾發聵地提醒我,這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跑車,並且此刻距離我不過數米。

我愣在當地,直到有人一把把我抱住,兩個人狼狽地抱在一起,滾到路邊。

我呆呆地被他壓在身下,生與死之間,腦子裏竟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血漿流下來——像真的一樣,模糊了視野。

我忍不住尖叫起來,這一刻才是真的後怕,假如不是他身手敏捷地這麼一滾,現在大約就是真正的血水遍地了。

他見我這副樣子,甚至來不及拉我起來,就焦灼地問:“你還好吧?”

“沒事……”我頓了很久,才會說一句完整的話,“我沒事。”

他拉我起來,我才注意到他的左臉臉頰上一片血跡,大約是滾在地上的時候擦破的,毛衣右襟也破了一片,我著實有些愧疚。

他一聲不吭地走到路邊拾起我的箱子,又拉開了車門,看我還站在原地,忍不住說:“我要去醫院處理一下,你不會還要和我僵在這裏吧?”

我連忙跟上去,真心實意地說:“我陪你去。”

他等我扣好安全帶,才說:“你剛才的表情很可怕。”

我又回想起那個血漿四濺的場麵,還是覺得害怕,“我以為自己要死了,還看見滿地的血。”

他怔了怔,“哪來的血?”

“昨天剛看了《德州電鋸殺人狂》,裏邊都是血……”我打了個寒噤,“早知道就不看了。”

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背,“沒事了。”

車子開出去十幾米,我忽然大叫一聲:“等等!”

他踩了急刹車,“怎麼?”

“相機呢?你是不是把相機扔了?”我問他。

他回憶了片刻,才點頭,“剛才要拉你回來,順手扔了。”

沒等他阻止,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跳下車,一路小跑回去,就借著手機上的一點光亮,在路邊找到了那個盒子。所幸盒子還未拆封,裏邊應當有泡沫減震,大約不會摔壞。

我抱著相機重新回到車上,驚魂未定地鬆了一口氣,“幸好找到了。”

他還在撥弄手機,大約是剛打完電話,見我坐好了,才發動汽車。而旁邊還是有各色跑車咻咻地開過,速度無不快得驚人。

“為什麼這麼多跑車?”我有些想不通。

“這條路開往西山,許多人去那兒玩漂移。”他臉色並不怎麼好看,淡淡地說。

我“哦“了一聲,“他們都不怕危險?”

“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燒慣了錢,找不出更刺激的了。”他抿了唇,語氣中有些不屑。

“那你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嗎?”

他噎了噎,竟用認真的語氣問:“你覺得我很老?”

“你也不老。”我連忙解釋,“是內心成熟,不屑那些小把戲了。”

這倒不是拍他馬屁,他今年還不到三十,是真的年輕,可是並不同於那些富二代——他並不熱衷於名車美女。當然,他和秦眸的事也算是豪門與女明星的一般套路,不過勝在他夠專一,也算是與眾不同。

我又看他一眼,忍不住想,豪門公子如他,卻必須背負起父母早逝後留下的責任,成長得迅速而艱辛。所以說,每個人皆有不如意的事,真的無須眼紅。

“我年輕的時候從不這樣。”車子已經駛進了繁華的市區,速度放緩下來,他說,“我剛到國外的時候,做的最奢侈的一件事,也不過是買了套房。因為爺爺說老是搬家會影響學習。”

這個我相信。

“那時我有個朋友剛到銀行工作,月末的時候因為有存款任務,就問我有沒有閑錢可以存在他的銀行。我問他需要多少。他說,對你開口少了就是看不起你,你給我存上一千萬吧,一天就行。”

“然後呢?”

“結果我翻遍自己的戶頭,上邊也就幾千美金。”

“他是不是不信?”我忍不住想笑。

“豈止不信,是打死都不信,認定我是不想幫他。”

“想不到爺爺對你這麼狠。”我忍不住感慨。

他沒說什麼,隻是停下了車,“你不介意我先去醫院處理下吧?”

我陪著他去了聖瑪麗醫院的急診部。醫院的燈光明亮卻清冷,醫生替他清創的時候正對著鏡子,我看到他的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倒還冷靜自持,一貫地麵無表情,哪怕是消毒的時候也絕不皺眉。

“我聽爺爺說,你接下去幾天要去日本談一宗收購。”我小心地問,“這樣會有影響嗎?”

他略微抬起眼眸看我一眼,“什麼影響?”

我指指他的臉,低聲說:“形象不大好。”

他笑起來,指著那塊兒紗布,“你是說這個?”

我上下打量他,頭發淩亂,衣衫襤褸,加上破相,轉眼從清貴公子變成了落魄大叔。

他卻像是聽我說了什麼蠢話,“我又不是靠著這張臉吃飯。”

那倒也是,我稍稍放心。

他打了個電話給助理,大約是吩咐他送衣服過來,掛了電話又對我說:“稍微等等,我換了衣服再走。”

我哪還敢說什麼,乖乖坐在他身邊,他側著身子,仿佛漫不經心地說:“剛才在我家對你說的事,你別忘了。”

我心底有很不好的預感,可是因為欠了他一條命,隻能聽著,“什麼?”

“把煙戒了,不能見麥臻東。”他還是這兩句話。

我靠!居然還記得!

我已經沒有力氣和他爭辯了,冰涼的空氣一分分地吸進我的血脈裏,似乎把火氣都澆滅了,我隻能說:“沈先生,要不這樣……我抽煙絕不讓你發現,我和麥臻東交朋友也絕不讓你看見,就算我以後被他害死,我絕對不在你麵前說一句話。”

他看著我,眼神專注,仿佛是在確認我是不是認真的。

我說:“眼不見為淨。這樣總行吧?”

半晌,他終於轉過頭去。我想,這大概就是默許了。

總算勉強地達成了協議,我也不想同他說話,隻能專注地看電視。

醫院大廳裏的電視機正在直播當地新聞。

我看到熟悉的馬路和街景,男記者坐在警車裏,對著鏡頭說:“……飆車、漂移等活動已經嚴重影響了附近居民的出行安全,對於駕駛者自身安全來說,也是極不負責的行為。在春節這樣祥和團圓的節日,本台記者將跟隨交警前往西山,查處違規車輛……”

我連忙拉他手臂,指著電視說:“你看!交警去查處他們了。”

電視裏交警們正忙碌地設路障,同時一一核對車主們的證件,我看見那些年輕人皆是一臉沮喪,再無剛才跋扈的神情。

他隻瞥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早查一個小時就好了。”我歡欣鼓舞,“不然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裏。”

他的手機響起來,我聽到他說:“……新聞我看到了……車牌號開頭是R8,後邊不記得了,車速太快。”

我隱約記起來,差點兒撞了我的那輛小跑,車牌開頭好像就是“R8”。

“是你讓人去查的?”我等他接完電話,有些懷疑地問。

他並不否認,隻說:“我隻是履行身為好市民的責任。”

我看著紛亂的電視畫麵,“那輛車也沒真的撞到我們,也不能拿車主怎麼樣。”

他輕鬆地笑了笑,“誰知道呢?萬一酒駕、或者非法改裝呢?還是查一下好,這也是對車主本人負責。”

我真佩服他的雷厲風行、為民除害。說話間他的助理已經趕來了,看到我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隻是打了個招呼,然後俯身在沈欽雋耳邊說了句話。

我看到了他唇角邊的微笑,氣定神閑的,仿佛是在等守候已久的獵物。

我莫名地有些不安。

他簡單換了件藏藍色針織衫,拉我站起來,在我耳邊說:“一會兒你不用多說話,微笑打招呼就行了。”

我被他拖著走到醫院門口,一輛七人座的商務車剛剛停下來,有人拉開車門下車。

那個年輕女孩子一頭如瀑如雲的黑色長發,正回過頭,耐心地說:“媽媽,你小心點兒。”

呼吸倏然屏住,我怎麼會認不出她!

是秦眸。

秦眸一回頭,看見沈欽雋,原本一手牽著母親,動作便僵住了。倒是她的母親先反應過來,看到了沈欽雋,笑著上前打招呼:“阿雋你臉怎麼了?我們依依……”她一句話沒說完,看見他牽著我的手,便說不下去了,隻是疑惑地看著女兒。

秦眸比她母親鎮定得多,走上幾步,站在沈欽雋麵前,微笑著說:“好久不見。”

沈欽雋左手與我緊扣,右手與她握了握,“好久不見。”

“我來看爸爸。”她輕聲解釋,然後目光盈盈地望向我,“這位是?”

我也是見慣了明星的,許多貌若天仙的,其實卸了妝根本不能看。可這次看到她的素顏,才真正折服,當真是無瑕晶瑩,睫毛長且微卷,黑葡萄一樣的眼睛仿佛會說話——這個女孩就像是個洋娃娃,是真的漂亮。我一時間有些怔然,聽到沈欽雋說:“白晞,這是秦眸和鍾阿姨。”又對秦眸和她母親說,“這是我朋友,白晞。”

我回過神,謹記他的教導,笑得溫柔宛然,文文靜靜的,“阿姨你好。秦小姐,我是你的忠實影迷。”

我能感受到秦眸在上下打量我,她不是沒有惶惑的,可旋即用微笑掩飾:“謝謝。”

“你——”秦眸的媽媽盯著我,又回頭看看女兒,不知道為什麼,表情蒼白得有些古怪,“你是——”

秦眸製止了有些不安的母親,望向沈欽雋,“你的臉怎麼了?”

他毫不在意,“出了點兒小意外,擦破了皮。”

她定定看著他,我在一旁看著,隻覺得這一眼之間,當真是有無限美妙的風情,可她最終隻低低歎口氣,“你又去滑雪了?”頓了頓,才說,“……和這位白小姐?”

他微笑搖頭,“這麼晚了,我就不去看伯父了。”

我亦同她們道別,和沈欽雋一道走遠,還聽到她的母親急急的聲音:“……她是?”

真是一場好戲。

坐在車上,我還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幕幕,他看著她的眼神,盡管已經掩飾得像是看一個普通朋友,可探至深處,還是溫柔且深愛的。

助理開著車,沈欽雋一言不發,我悄悄碰碰他的胳膊。

他看我一眼。

“我們不用演很久了吧?”我悄聲問。

他的目光敏銳,蹙眉,“怎麼?”

“她媽媽很喜歡你,一定會讓她回到你身邊的。”我大著膽子猜測,“她是不是還不知道你們分手?”

這句話說出來,我竟也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既然彼此還有情意,破鏡重圓多好啊!我呢,也真心地不想再演下去了,得不到的東西,還是一開始就不要靠近的好。

他唇角微勾,笑容涼薄,“你不了解她。”

“依依從來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他低聲說。

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若是這樣的話,她母親給她越大的壓力,她反倒會愈加叛逆。

黑暗之中我看著他的側臉,明暗不定的燈光讓他的眼神看上去更為深邃莫測。我想,假若這個世上,我愛的那個人能對我用情至此的話,就算讓我去死,也沒有遺憾了。

不遠的路,卻開了很久,車子卡在城市的車流中,頗有進退兩難的趨勢。我聽到他的手機響起來,是秦眸的專屬鈴聲。

他並不急著接,修長的指尖觸到“依依”兩個字,滿是溫柔。

“依依?”他最後還是接起來。

不知電話那邊說了什麼,他隻是簡單地說了句“我來找你”。

掛了電話,他對助理說:“你送白晞回家。”

“沈先生,你呢?”

他自個兒下了車,“我還有些事。”

我看著他在後視鏡裏越來越小的背影,心底悵然,最後化成酸痛,澀到一句話都不想說。

有人說,悲劇就是將最美的東西碎裂給你看。

可我知道,對我來說,悲劇卻是明明知道那個人有多好,可他早已徹底愛上了別人,我至多不過是一個……蹩腳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