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部電影裏,男人才是主宰。”我回憶起電影裏那個矛盾而深情的男人,“這部電影其實從始至終,女人都沒有掙脫過。”

我發現她的眼神僵了僵,“你這麼認為?”

她不認同嗎?我有些奇怪,不過我還是打算說出自己的意見。

“是啊……”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直到這位著名的女導演用提高了分貝的聲音打斷我——

“小姐,是誰允許你這樣評論我的電影的?!”

我愣住了。

她似乎是真的生氣了,薄薄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用尖銳的聲音說:“你怎麼能這樣解讀我的電影?”

“我……”我承認自己刹那間被嚇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惹到了她。

即便今天來看展的都是文化圈的人,還是難以克製好奇心聚攏過來。我看著安導演,頭腦裏一片空白,而她發怒的氣勢又這樣強大,眼神清冷,“請你解釋下男權主義的體現。”

我定了定神,結結巴巴:“或許您在電影裏表現出的是毫無意識的……但,但這反而真實……”

她向我逼近一步,神情反而變得淡淡的,“你的解讀很有趣。”

許是被她的氣勢嚇到,我吞了口口水,說:“安女士,如果冒犯您了,我實在很抱歉。”

是的,沒錯,如果這個時候我能聰明地說上一句“對不起,是我理解錯了”大約會好很多,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沒錯——如果有一天有人發現我的照片裏隱藏著連自己都沒發現的信息,我應該會高興吧?

“你不覺得毫無根據地評論旁人的作品,其實是件很沒禮貌的事嗎?”

我微微怔了怔,想要再辯解幾句,忽然有人攔在了我前邊說:“安導,很久沒見了。”

我定睛一看,擋在我前麵的竟然是沈欽雋。他什麼時候來的?

安蔚然見是他,或許也意識到了剛才的失態,微微笑著說:“很久沒見了。”

沈欽雋半側身看我一眼,似笑非笑,“白晞,你認識安導嗎?”

“原來沈先生和這位小姐認識?”安蔚然臉色稍緩,“白小姐剛才在和我討論電影。”

他雲淡風輕地看我一眼,不過以我對他的了解,那個眼神裏已經飽含威脅,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我隻能訥訥地一言不發。

又有人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徒弟,你不是最喜歡安導演的電影麼?要簽名了沒有?”

他轉而笑著對安蔚然說:“安導,她是我徒弟,上次××的那組照片就是她拍的。”

她淡淡地重新打量我,隻是點了點頭。

麥臻東趁機把我一拉,低聲說:“跟我過來。”

我被他拖走之前,回頭看了沈欽雋一眼。他的眼鋒很快地從我倆身上掃過,那種平靜竟讓我覺得隱隱心驚。

麥臻東合上貴賓休息室的門,哭笑不得,“你還真行啊白晞,安蔚然是圈子裏出了名的有城府,你居然還能激怒她?”

我有些著急地辯解:“你幹嗎拖我走啊?搞得我心虛一樣,我隻是想問個問題,沒惡意的。”

他嗤笑,“你沒看看剛才周圍都有誰?好幾家媒體這些天盯著安蔚然,巴不得她的新戲出新聞呢,你這裏倒好,回頭就給她整一出失控的戲碼!”

我“呃”了一聲,當時我說了什麼她才會近乎失控的?我真的都不大記得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垂頭喪氣地說,“你二樓的作品我還沒看呢,現在不好意思出去了。”

他像哥哥一樣拍拍我腦袋,“行了,我出去打個招呼,要是她走了,你就出來吧。”

我在他出門前叫住他,“你剛才說××的照片是什麼意思?”

“哦,你還不知道吧?上次那套照片裏安導看上了其中一個新人,這次戲裏是女二。她還特意問了攝影師是誰,說把她的剛硬抓得淋漓盡致。”他頓了頓,“本來我是打算介紹你們認識的時候說的,誰知道你們倒搶著遇上了。”

他轉身出門了。我百無聊賴地坐在貴賓室,卻接到了一個電話。

“你給我出來,現在。”沈欽雋仿佛是在咬牙切齒。

“啊?”我一下子有些慌亂,剛才有麥臻東護著,我還不覺得,現在卻仿佛是做錯了事被抓住的孩子,有些無措。

我站起來,到底不敢立刻出去,隻能先去洗手間平靜下心情。

洗手間裏除了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還有一種很自然的香氛,像是泉水的味道,我直直地看著走進來的年輕女孩,一時間有些怔住。

秦眸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麵前,和我打招呼:“白小姐,你好。”

我連忙掛了電話,有些尷尬地笑,“秦小姐。”

她不再像上次那樣仔細地觀察我,隻是請我坐下來。我看到她笑的時候,臉頰上有很深很深的梨渦,真好看。

“我剛才也在外邊。”她微笑,“白小姐,我第一次看到安導發脾氣呢。”

唉,這叫我怎麼說?幸好她的語氣表明她也隻是覺得好玩,倒沒有惡意。

“我在片場也常被安導罵的,沒事啦。”她大約是見我難過,又說,“你別太在意了。”

我不由得重新審視秦眸。在這之前,因為沈欽雋的緣故,我對她老是保持有莫名的敵意——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是個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女生。

“你們新片是演什麼的啊?”我承認我有些好奇,竟然就這樣和她搭上了話。

她隻是搖頭,“不好意思,簽了保密協議的,不能透露。”

雖然是拒絕,卻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我表示理解,又問:“那你拍完這個戲呢?還要回去上學?”

說完才覺得後悔,她現在一定知道我和沈欽雋的“關係”,這句話由我來問,真是怪怪的。

她微微勾起了唇角,“是啊。”

認真工作,認真學習,並且毫不在意自己“美貌天賦”的女孩子,我感歎了一聲,打心眼裏承認這個女孩子生活得真漂亮。

“你呢?”她抬起雙眸,用異常清澈的眼光看著我,“你和他……還好吧?”

我該怎麼回答呢?大腦高速運轉的時候,我忽然想到,“親自麵對前女友”這一條可沒列在我和沈欽雋的協議裏啊!

“還好啦,就是他太忙了。”我含糊地說,一邊心虛地晃開目光。

她輕輕“哦”了一聲:“他今天來陪你看攝影展的?”

我沉默,她便微笑著說:“他是很忙的,以前連我電影的首映式都抽不出時間參加。”

“不是,其實我是和我師父一起來的。”我決定實話實說,之前已經配合沈欽雋那樣騙她了,當麵扯謊的事我真的幹不出來,“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會來。”

其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底微酸,因為我真正想對秦眸說的是:我知道他會來的,可那不是為了陪我,是為了陪你啊……

她很快地收斂起情緒,並且適時地表達出一點兒無傷大雅、令人愉悅的好奇:“麥臻東是你的師父?白小姐是攝影師?”

“我在榮威工作。”我簡單地說,“以前是助理攝影師——我們還見過的,你記得嗎?”

她想了很久,大約還是記不起來,便抱歉地說:“對不起。”

“沒事。”我擺擺手,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嘛,我指了指衛生間那一排關著的門,“那,我先過去了。”

“你掛著相機方便嗎?”她卻落落大方地望著我,“要不要我幫你拿?”

我低頭看看自己脖子下的相機,躊躇了片刻,摘下來遞給她,本來不想麻煩她,可是這麼隨隨便便地放在洗手台上……實在舍不得。

“那麻煩你了。”我遞給她,又十分小家子氣地叮囑說,“小心點兒哈,很貴的。”

我看到她眼裏一抹微妙的笑意,答應我說:“知道了。”

上完廁所出來,秦眸果然捧著我的相機,依舊在原地等著。

我說了句“謝謝”,同她一道出門。

老麥遠遠走過來,真是謝天謝地!

雖然現在真的不討厭她,可是兩個人獨處,我還是覺得不自在——尤其是當你發現,那個原本被自己視為“敵人”的人,竟然這麼親切溫和的時候。

唉,我在心底狠罵自己卑鄙,腳步卻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師父。”

“噯,秦小姐也在啊?”麥臻東順帶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

秦眸亦同他打了個招呼,轉而對我說:“白小姐,很高興認識你,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再見麵。”

麥臻東看著她走開,一手插在口袋裏,饒有興趣地說:“大導演要見你。”

我的頭都大了,“安導演啊?她……她不會這麼記仇吧?”

我頭腦還蒙蒙的,手機忽然響了,沈欽雋的名字一閃一閃的,我衝著麥臻東抱歉地笑了笑,走到旁邊接起來。

沈欽雋的聲音明顯已經不耐煩了,“還在磨蹭什麼?”

“剛才遇到了秦眸,她拉著我聊天。”我老老實實地向他彙報。

他沉默了片刻,似是不經意地問:“說了什麼?”

“倒也沒說什麼,不過她好像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低聲說,“她應該還是挺難過的吧。”

遠處麥臻東又在衝我招手了,我收拾了下心情,對電話那邊說:“你別等我了。我有事,先掛了啊。”頓了頓,我怕他不放心,匆忙又補上一句,“我保證不惹事了。”

門口,安蔚然站在一輛SUV邊,等我走近,輕聲說:“白小姐,剛才我太衝動了,對不起。”

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說:“是我不知輕重隨口亂說。”

“不,你很敏銳。”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到了很多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地方。”

“啊?我說了什麼?”我有些茫然。

“《天堂和地獄》,你說那是男人主宰的電影。”她悵然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擺脫了男人——或者說男權的桎梏,甚至連那些評論家都被我騙過了,可隻有你看出來了。”

我看著她的側臉,這個女人已經過去了美貌的巔峰期,可是歲月沉澱下的優雅讓她顯得異常動人。她微微發怔的樣子,看在旁人眼中,依然是動人的。

“那部電影是有原型的嗎?”我忍不住好奇地問,“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麼殘酷又這麼深情的男人?”

她不置可否,望著我的眼神卻笑意滿滿:“原型?白小姐,如果真的遇到那樣的男人,還是躲開為妙。”

“為什麼?”我不解。

她眯了眯眼睛,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卻淡淡地說:“有句話你一定聽過……情深不壽。”

情深不壽?

聽起來很悲涼的四個字。

我仔細地回想,自己身邊能被稱得上“情深”的男人,大約就隻有沈欽雋了——雖然他喜歡的對象不是我,可我還是希望——他們的感情能長久一些。

周一上班,一大早我就接到沈欽雋的短信:晚上一起吃飯。

今天我生日。本來約了許琢一起慶祝,連飯店都訂好了,忽然搞這麼一出,我有些不願意,回了條短信:我已經約了朋友了,改天吧?

發出去前我又檢查了一遍,覺得語氣有些生硬,默默加上一個“嗬嗬”,發送成功。

不到一分鍾,沈欽雋的短信回了過來,毫無商量餘地:不是你生日嗎?讓你朋友改天。

那一刹那,我的心怦地一跳,被什麼又堅硬又柔軟的東西撞擊到了最深處。

他竟然知道我的生日!

我是喜歡他的,我一直知道。

所以我拒絕不了。

和許琢說了改期之後,她很是八卦地追問了我約誰一起過生日,是不是部門同事。我哼哼哈哈幾聲敷衍過去,許琢倒吸一口冷氣,“難不成是上次你帶回家那個帥哥?”

“哎呦,老大叫我了,不是啊真的不是。”我有些尷尬地掛了電話,心底卻有什麼東西,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輕輕複燃了。

二月底的天氣還很冷,我下了班,趕到了他發給我的地址所在。

那條路又遠又偏,司機也開得連連抱怨,最後終於找到一座其貌不揚的兩層小樓。大門緊閉,我對了好幾遍地址,確定沒錯。正要上前敲門,忽然看見那條空空蕩蕩的路上有一輛車正慢慢開來。

車子我認得,是沈欽雋的。

我轉身走向那輛車子,邊走邊衝他揮手。

車子在我身邊停下來,車窗落下來,沈欽雋隻穿著一件襯衣,看上去心情不錯,“這麼早就到了?”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其實我已經凍得微微地發抖,咬著牙說:“還好。”

他抿起唇角,剛要開口,手機響了。

還是那首熟悉的曲子,我的心情稍稍一沉。

他頓了一秒鍾的時間,接了起來。

其實全程沈欽雋沒怎麼說話,隻是在聽,然後最後那句“你稍微等一下”讓我有了很奇怪的預感。

他放下電話,有些抱歉地望向我說:“你先去裏邊等一等,我有些急事,很快就回來。”想了想,又補充說,“半個小時。”

我默默地將雙手插在口袋裏,點點頭,“知道了。”

秦眸找他或許真的是急事,沈欽雋一貫不動聲色的表情竟略略有些焦急,來不及看我一眼,就打了轉彎,車子絕塵而去。

算了,我本來就是替身而已。

我一步步地挪回大門口,有氣無力地敲響大門。

門倒是很快開了,一個穿著全套西服的侍應生很快把門打開了,微笑著問:“小姐,有預訂嗎?”

“呃,我朋友訂了。”我報了沈欽雋的名字,沒想到侍應生反倒警惕起來,很快地說:“您確定是沈先生嗎?”

我點頭。

“抱歉,沈先生今晚沒有預訂,而且沈先生的慣例,來我們這裏,從來不預訂。”侍應生的笑容變得冰冷疏離,“需要幫您叫一輛出租車嗎?”

嗬……這算什麼?

不讓我進去?

我的倔脾氣忽然上來了,行啊,那我就在這裏等。沈欽雋半個小時就會回來了,到時候看看誰牛逼。

窸窸窣窣地,忽然間有細細的碎屑從天空飄落下來。

下雪了,我把大衣的帽子拉上,下巴和嘴唇埋進了衣領裏邊,汲取僅有的暖意。

時間在這樣空曠的天地間顯得分外漫長,一滴滴,一點點,磨光了我所有的耐性。為了打發時間,我哆嗦著摸出手機,隨手點開了微博。

不出意外地,我收到了許琢和璐璐她們一堆人祝我生日快樂的“@”,心底一絲絲暖和起來,我一一回複過去。再看看國家大事、娛樂新聞什麼的,一時間竟然自得其樂,仿佛忘了自己的處境。等到回過神來,再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沈欽雋說的“半小時”,原來這麼漫長。

月薪十萬真那麼好賺嗎?!我自嘲地笑笑,是繼續等下去,還是算了呢?

我躊躇了片刻,撥了個電話過去,單調的嘟嘟聲響了很久,直到轉為機械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算了吧。”我對自己說,可是依舊站著沒動。

沈欽雋愛的是秦眸我知道,我隻是自欺欺人地幫他演一場戲,可是……他也從未對我食言。既然他沒讓我先走,我是不是還應該……抱著那絲微弱的希望呢?

天人交戰之間,遠處一輛大車的燈光晃得我有些頭暈,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心底隱隱高興起來:他回來了?

駛近了才發現,車子並不是沈欽雋慣開的那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