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嘩啦一聲拉開,他完全沒想到我就這麼守在門口,倒被嚇了一跳,“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不好意思說他唱歌難聽,隻能訥訥地說:“水燒好了,你要喝一點兒嗎?”
他大約是沒衣服可以換,將就穿著之前的襯衣和西褲,隻是扣子解開了兩三顆,露出胸口的麥色肌膚,以及凹下去的鎖骨。
比起雜誌上的男色硬照大片,眼前這個人更加鮮活,輪廓陰影似乎也更加誘人。條件反射一般,我腦海裏“剝光”了這個男人的衣服,然後補上各種姿勢,想象著黑白默片的效果……直到他似笑非笑地喚醒我,懶懶地問:“在想什麼?”
“沒什麼,該我用衛生間了。”我有些狼狽地從他身邊擠進浴室,砰地關上門。外邊傳來他的叮囑聲,“傷口別碰到水。”
事實上,我也沒有換洗的衣服,也不打算洗澡,草草擦臉漱口之後就拉開門出來了。沈欽雋坐在沙發上,隻開了一盞落地燈。溫暖橘黃的燈光打下來,我的目光卻落在桌上那兩杯白開水上。
幹淨透明的玻璃杯裏,兩杯溫水有著一樣的高度,水麵平靜,並肩而立,仿佛天生就是這樣靠在一起的。
這個瞬間,我仿佛晃出了一絲錯覺——這裏是我的家,有著……很重要的人的家。
而那個人,同樣安靜地看著我,似乎等我很久了。
我站了很久,直到理智壓製住突如其來的莫名感情,匆匆彎腰拿了其中的一杯水,再也沒有看他,“我去閣樓睡覺了。”
閣樓被設計成公寓的臥室,床墊軟軟的,我窩在裏邊,隔著一排鏤空的欄杆,能看到一樓客廳的全景。我隔著那些空隙往下看,沈欽雋也躺了下來,順手關了燈,黑漆漆的空間仿佛被放大了,像是無盡的深海,隻有彼此的呼吸沉浮。
這一天又驚又嚇,我真是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爺爺,餃子為什麼不能是甜的呢?”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想吃甜的餃子……”
“沒有甜的餃子啦。”和我一樣在玩麵粉的小男孩有些不耐煩地對我說,“真笨……”
“阿雋,不能說妹妹笨!”
我到底還是沒吃到甜的餃子,畫麵轉換了……
那個小男孩氣鼓鼓地坐在我身旁,而抱著我的漂亮的阿姨替我捋了捋頭發,我正打算轉頭衝她笑一笑,忽然有柔軟而沉重的東西砸在我身上,眼前變成大片大片的血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自己喘不過氣來,身子更是無法動彈……
“白晞,白晞。我在這裏。”男人悅耳清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一點點地將我從可怕的夢魘裏拉出來,“是做夢,是假的。醒醒。”
我勉力睜開眼睛,發現閣樓的壁燈開著,沈欽雋就坐在我的床邊,半俯下身抱著我,不停地拿手輕輕拍我的臉頰,直到確定我已經醒過來,才揉了揉我的頭發,如釋重負,“傻瓜,是在做夢啊。”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夢裏就已經淚痕滿麵,隻是怔怔看了他很久,他秀挺的鼻峰被燈光分為明暗不定的兩半,那雙深邃的眼睛就這樣專注地看著我,裏邊有著滿滿的、不加掩飾的關心。
不再是以前那個半真半假的應付我的沈欽雋。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掙紮著坐起來抱住他的脖子,“你告訴我好不好,現在就告訴我,我夢到一個小哥哥,還有一個漂亮的阿姨。然後是大片大片的血……你告訴我啊,我發生過什麼事?”
因為抽噎,我說得斷斷續續且語無倫次,緊緊抱著他,仿佛是最後一根浮木。
他慢慢伸手,回抱著我,稍稍低頭,臉頰與我相貼,低低地說:“你是不是夢到一輛車,你的左手邊是一個小男孩,有個年輕阿姨抱著你?”
我止了哭,下意識地要放開他,去看他的表情。
可他卻牢牢抱著我,不讓我離開,“然後,你看到很多很多血?”
我屏住了呼吸,望向前邊空白的牆紙,心裏空蕩蕩的,點了點頭。
“那個小男孩是我,阿姨……她是你的媽媽。出車禍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鬆開我,仔細地觀察我的神色。
“……你繼續說啊。”我用夢遊一樣的聲音說。
“頭痛嗎?”他卻緊張地盯著我,仿佛我是一顆定時炸彈,“要不明天我們再談?”
“我很好。”我重複了一遍,“我要聽。”
他和我並肩坐在床上,深吸了一口氣,“你姓蘇,原來是叫蘇妍。白晞這個名字,是當年送你去福利院時爺爺幫你改的。
“你爸爸以前是我父母在國外讀書時的師弟,小了兩屆,畢業之後回國,就到榮威當了高級工程師。當時我父母已經出了事,爺爺大受打擊,榮威在重工研發上一度停滯,差點兒就要資不抵債,是蘇叔叔一直帶領團隊堅持下來,並且超過了當時的競爭對手,為現在的榮威奠定下了基礎。
“蘇叔叔結了婚之後,很快你就出生了。你媽媽知道我這麼小就沒了父母,我爺爺又忙,一直幫忙照顧我,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你四歲那年,叔叔和阿姨帶著我們去遊樂園,路上出了車禍,他們還沒送到醫院就去世了。
“當時……大貨車撞過來的時候,阿姨合身把我們護在了身子下邊,她的脊背被一塊兒鋼板貫穿,可還是牢牢抱住了我們。”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仿佛是在回想那慘烈的一幕,向來平靜的聲線微微顫抖。
而此刻,我什麼都不敢再想,呆呆地看著米色的牆壁,隻希望他快點兒把這件事講完。
“後來警車、救護車都來了,他們從貨車車廂下邊把我們挖了出來。你滿臉都是血,呆呆地鑽在阿姨懷裏不肯出來。後來護士強行把我們抱開,送他們去了醫院。
“你其實並沒有受傷,可是一直哭,不論誰來哄你都沒有用。也沒有人敢告訴你叔叔阿姨已經不在了,可是你心裏什麼都知道,後來終於慢慢不哭了,可你變得很古怪,隻要看到和叔叔阿姨有關的東西,隻要回到家,就渾身發抖,睜開眼睛不肯睡覺。醫生說你受了很嚴重的刺激,車禍後的精神後遺症不知道要延續多久——那個時候,隻要是你熟悉的東西,你都害怕得不能接受。醫生建議帶你去陌生的地方散心,爺爺請了人帶你去鄰市,或許是因為那裏沒有你熟悉的人和事,一路上你都很正常,沒有發病,也沒有哭。醫生偶爾問你爸爸媽媽的事,你隻是搖頭,什麼都說不出來,可是症狀減輕了很多。
“醫生會診之後,給出了一個保守的方法,就是把你徹底地送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裏,或許能夠自我治愈。
“選了很多地方,最後爺爺覺得盛海這座小城臨近海邊,環境很好,決定送你過去。你到了那裏,狀態卻一天比一天好,醫生說是因為你受刺激的時候年紀小,雖然後遺症很嚴重,可是當即換了身份重新生活,這些給了你很好的條件用於自我恢複。所以……你漸漸地,也將那些事忘了。
“現在你恢複的記憶,大致就是那些畫麵吧。”他用力握著我的手,“所以,這就是全部的,我瞞著你的事。“
我翻身坐起來,一聲不吭地伸出手,用力揪了下自己的臉頰,沒有留情——肉體的感覺直接而痛快,我齜牙咧嘴地鬆開手,喃喃地說:“真的不是做夢嗎?”
而他隻是靠在床頭,看著我傻傻的動作,眼波深沉。
是真的……是真的。
我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起來,低低地說:“帶我去看看他們。”
他沉沉看著我,沒有絲毫猶豫,“好。”
他隨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我肩上,和我一道出門。深夜裏,兩個人的腳步聲都清晰而明確,一步步,仿佛是邁向遙遠的過去。
深更半夜的城市稍顯空曠,馬路上隻有我們的車還在飛奔。他頭一次將車子開得這麼快,我微微開了車窗,眯著眼睛看著窗外,那些路燈連綿不斷,連在一起,宛如彎彎曲曲的光線波潮。被清涼的氣息一激,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了一抽,空氣中似乎有我懷念的煙草味道。
墓園是在城市的南邊,深夜裏這一片土地還在沉睡,偶爾有微風輕輕掃過的聲音,隻是掃去一片淡淡塵埃。我下了車,低矮的白色圍牆裏邊……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都在那裏嗎?
許是看出了我這一刻的膽怯,他繞過車子,站在我麵前,聲音溫和低沉:“我們一起去。”
我勉力衝他笑了笑,左手放在身後,緊緊地握成拳,隻覺得自己指尖涼得可怕。
他不由分說,扯過我的手攥在手心,大步走向暗色中的墓園。
我跟上他的腳步,他的掌心幹燥而溫暖,一點點地把我的勇氣從深處烘烤了出來。他在某一處停下,我定了定神,看到並立的墓碑。
月光這樣皎潔清亮,我頭一次見到親人。
他們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爸爸看起來很清瘦,頭發亂亂的,卻也有著別樣的英氣;媽媽……和我殘存的記憶裏一樣,是個大美人,濃密的長發,眼角彎彎,笑容溫暖。
“爸爸,媽媽……”第一次從自己的嘴裏叫出這些稱謂,我隻覺得有些哽咽,“對不起,我忘了你們……這麼多年。”
抽噎漸漸變成了哭泣,我難以克製地蹲下去,用力捂住嘴巴,仿佛是生怕自己哭出聲來。他站在我身邊,依舊什麼都沒說,隻是俯下身遞給我一塊兒手帕,然後慢慢地走到了一邊。
我接過來,帕子上有一種令人覺得深厚沉重的草木泥土香氣。抽噎聲中,我將大腦裏的每一絲氧氣,都慢慢地抽出去,剩下大片的空白。
然而,沈欽雋對我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卻在這張空白的紙上找到了確切的坐標。
“爸爸,我要坐碰碰車。”
媽媽的懷抱很溫暖,她側過頭,對沈欽雋說:“阿雋,一會兒你和妍妍一起玩吧?”
“才不要呢,她輸了就哭。”
“我也不要和哥哥玩……”
正在開車的爸爸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然而正是此刻,我聽到刺耳的刹車聲,橡膠在瀝青地麵上劃出驚悚的印記,媽媽合身撲在我和沈欽雋身上……
我的脖子上,臉上熱乎乎、濕黏黏的……
那都是媽媽流出的血!
他沒有騙我,我的爸爸媽媽,這樣愛我,可我忘了他們這麼多年。
哭到筋疲力盡,手帕都已經完全沾濕,我終於慢慢扶著自己的膝蓋站起來。
雙腿已經有些麻木了,我一回頭,卻見不遠的地方,沈欽雋側對著我,指間夾著一點兒猩紅。我沒有叫他,隻是從口袋裏摸出了紙巾,想要將墓碑擦拭幹淨。
彎下腰的時候才發現墓碑上並沒有什麼灰塵,而兩側種下的鬆柏也修剪得整整齊齊,我怔了怔,手就頓在那裏,沒有收回來。
“我常常來看叔叔阿姨。”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今晚看過他們了,先回去吧?”
我淚眼模糊地點點頭,被他牽著手往外走。
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眼看著墓碑越來越小,我竟然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感覺。
明明是如夜風般的微涼,卻還有一絲絲溫暖。
是啊,我依舊不能吃上媽媽做的飯,聽爸爸叫我一聲……可原來,那些愛……我曾經都擁有過。如今,隻是另一種形式的失而複得。
我微微用力抓住他的手,有些氣息不穩,“謝謝你。”
他止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忽然露齒笑了起來。
他笑得這樣好看且不設防,依稀是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沈欽雋。
我的眼眶又紅了,他卻淡淡地笑了笑,輕輕用力把我拉進懷裏,輕聲說:“之前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告訴你,可我擔心你像小時候那樣,變得誰都不認識……”
“我明白的。”
“所以,叔叔阿姨不在了沒關係。”他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我還在,一直都在。”
這個哥哥式的擁抱終於徹底地讓我平靜下來。坐車回去的路上,我竟有一種生死過後的疲倦感。靠在椅背上,我想起墓園裏那點兒猩紅,有些突兀地轉頭,“給我一支煙好不好?”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果斷地說:“沒有。”
“我明明看到你在抽的。”我揉著眉心,盡量讓自己清醒著說話,“車裏也有煙草的味道,你一直在抽煙,對不對?”
“困的話就睡一覺。”他有些尷尬,“別老拿煙來提神。”
他現在已經沒有資格這麼說我了吧?我蹙了蹙眉,“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沈欽雋?”
車子輕輕地一頓,似乎放慢了速度,我沉沉閉上眼睛,並沒有聽到他的回應。
因為折騰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是生物鍾把我叫醒的。我賴在床上,遮著眼睛看了看外邊,發現屋子裏窗簾拉得十分密閉,光線幾乎沒有漏進來,這也讓我一時間難以判斷到底是什麼時間了。
我摸索著拿起床邊的鬧鍾,瞄了一眼,立刻彈跳起來。
我在浴室裏刷著牙,一邊在心裏盤算著要做的事。今天有選題會我是記得的,還得去買個手機,補辦手機卡……這些天各種各樣的事接踵而來,我是白晞也好,蘇妍也罷……總之,我站在那裏,一波一波地承應,目不暇接。把涼水撲在臉上,我看著鏡子裏那個模糊的人影,忍不住想,自己像在一個不斷旋轉的巨大木馬上,世界再怎麼變,隻要我還在工作,我就還在牢牢抓著那冰涼的長柱,我就還是那個白晞。
擦幹淨臉走到客廳,茶幾上一個小盒子下邊壓著一張字條。
冰箱裏有粥,熱一下再吃;記得去補辦SIM卡,以免失聯。
落款是“阿雋”。
有暖流慢慢地湧上心尖。
現在是上午十點,他大約是早就走了,走前還替我準備了吃的,弄了部新手機回來,再去上班——這個人和我一樣,幾乎通宵未眠,還能這樣自律,果然是那個我一直認識的沈欽雋。
當然,外邊的世界已經起了怎樣的變化波瀾,出門的時候我還沒意識到。
我在雜誌社附近的營業廳補辦了手機卡,裝進手機之後,鈴聲如潮水一樣湧進來。我手忙腳亂地去看,幾乎都是來電提醒的短信。沈欽雋的大約有二三十條,看看時間,是昨天出了車禍之後。大約是我的手機摔壞,他聯絡不到我才打的。
滑到下邊,還有麥臻東和秦眸,以及一條陌生號碼。
署名是李欣,短短幾行字用了很多驚歎號,晃得我觸目驚心。
你們去了哪裏?這樣死不回應算什麼!!!
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正猶豫著要不要回複,手機響了起來,是麥臻東打來的。
接起來之後我還沒說話,麥臻東已經劈頭蓋臉地開始罵我:“白晞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秦眸和沈欽雋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管,可你為什麼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