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沈欽雋大概十分了解此刻我暈暈乎乎的狀態,探過身,安慰一般拍拍我的肩膀,“弄不懂沒關係,我已經幫你聯係了律師和職業經理人,以後可以委托他們處理股權的事。”
我點點頭,試探著問了一個最直觀的問題:“那這些原始股現在市值多少?”
他露出“就知道你會這麼問”的表情,不緊不慢地報了一個數字。
我又一次被雷劈中,想不到這輩子我還會有一夜暴富的日子,成為名媛也指日可待啊!
“這麼多錢該怎麼花啊?”他十指交疊在桌前,微微勾起唇角問我。
“我先捐一些。”我斟酌再三回答。
他眉梢微揚,目光中似乎也閃動著溫柔,“是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嗎?”
“不是。運氣啦,金錢啦,或者感情……得到太多的時候,就要適當地付出一些,這樣比較好,比較平衡。”我看他略有所思的樣子,補充一句,“我的人生信條。”
“你哪來那麼多歪門邪道?”他笑,“雖然有職業經理人,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問我,但是你自己還是應該好好看上幾遍——這也是你爸爸的心血,不要馬馬虎虎地應付過去。”
我乖乖點頭。
“不早了,我讓人送你回去。”他起身幫我拿了外套,“現在滿城風雨,記得不要出門。”
老實說,我比較擔心他的處境,不過絲毫都沒表現出來。我抱著資料對他擺擺手,“你也早點兒休息,別工作太晚了。”
送我回去的是他的助理小謝,我們剛在盛海有過一麵之緣。
“白小姐,額頭沒事吧?”
“你知道我出了車禍嗎?”我有些驚訝。
“當時我的車子就跟在你的大巴後邊,第一時間告訴了沈先生。”
“你不是比我早走的嗎?”
他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笑笑說:“其實我在酒店遇到你,就覺得你表情不大對勁。沈先生吩咐我看著你點兒,怕你出事。”
難怪他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我想了想,問:“那現在你能告訴我,你去盛海做了些什麼嗎?”
“應該和你猜的差不多。”他略帶歉意地笑了笑,“白小姐你是在五歲前後被送進去的,沈家每個月都有轉一筆錢過去,相信你那個時候也有所察覺,才去盛海查看。沈先生那時有些擔心你……所以讓我去看一看。”
說得多輕描淡寫啊……看一看?
我暗中翻了個白眼,不由得感歎:就目前而言,我還沒法和沈欽雋鬥心機鬥縝密,所以……也不用擔心他,因為如今這槍林彈雨中,他比誰都更能得心應手地應付呢。
我在便利店裏買了兩罐啤酒才上樓。
在沙發上坐下,拉開易拉罐先喝了一口,到底還是把手機打開了。
看著手機左上角信號串開始慢慢出現,我想最壞的打算就是很多陌生號碼的短信湧進來,問我這個第三者的感受。不過戰戰兢兢的時候,轉念一想,現在有什麼好怕的——我現在有了很多錢哎!大不了就去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躲上一年半載唄。
抱著這樣沒出息的想法,我等了片刻,新手機卻清清靜靜的,隻有麥臻東發來的一條短信:開機之後聯係我。
我連忙回撥過去。
沒響兩下,師父就接起來了。
他不像下午那會兒,對我說話都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隻沉沉問我:“躲哪兒去了?”
我支吾了一會兒,不答反問:“麥爺爺是榮威的老工程師了,是嗎?”
“問這個幹什麼?”
“能幫我問問嗎?他認識……蘇向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白晞!”他忽然喊我的名字,即便是隔著電話,我依然能聽到他略帶一絲緊張,“你問這個幹什麼?”
“他是我爸爸啊。”我低聲說,“我也是才知道的。”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你都知道了?”
“……你也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氣,“你也瞞著我?”
“我們當麵談吧。現在方便嗎?”
麥臻東的車就停在路對麵,我三步兩步跑過去,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
氣氛有些詭異地安靜。
我板著臉氣他瞞著我不說,可他沉著嘴角是為什麼生氣?琢磨了一會兒,我還是屏不住,先開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麵無表情,“理由和沈欽雋的一樣,我也擔心你會犯病。”
“所以,從一開始,你們就都知道我是誰?”
“不。”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把你找回來。”
麥臻東一手扶在方向盤上,眯著眼睛打量我一眼,淡淡地說:“你爸爸的事我知道,小時候我們也見過麵,可是過了那麼多年,我沒有認出你。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關注你。”
我默默地聽著,心底忽然很感動。哪怕隻是為了沈欽雋的心意,他這個哥哥,做得也已經足夠多了。
“你後來去榮威工作,我在沈家見到你,才留心到沈欽雋對你的態度有些奇怪。我問了他,他又不肯告訴我。後來還是聽到他和助理說話,才知道他竟然悄悄把你找回來了。”
我恍惚間記起那時秦眸來找我拍訂婚照,麥臻東黑著臉和沈欽雋去書房裏談話,那時他說:“愛她所以才這麼折磨她?”
莫名其妙地,臉頰上有些燙,我連忙將思緒拉回來,努力聽師父說話。
“我覺得這樣不妥,畢竟沒人能評估你那時的狀態,萬一受了刺激……”他放緩語速,看了我一眼,“所以私下我找他談了幾次,恰好你那時要辭職,借著這個機會我給你介紹了新工作,你們似乎也漸漸疏遠了。可是我沒想到,沈欽雋還是告訴你了。”
“其實是我自己想起了很多事,他實在瞞不過去了。”我低聲說,“你看我現在不也好好的嗎?我真的沒事。”
“白晞,你那時得的是兒童癔症,我去谘詢過醫生,雖然一直沒再複發,但是一旦誘因足夠強烈,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轉換為成人癔症。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是不是應該和心理醫生聊一聊?”他溫和地看著我,“如果你選擇……回到蘇妍這個身份的話。”
蘇妍這個身份,意味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和人生。或許我還是沒有很好地適應吧,這段時間我經常恍恍惚惚,噩夢纏身,能和醫生聊聊也好。
我點頭說:“好啊。”
“我有個好朋友是心理醫生,過兩天就帶你去看看。”
“咦?你不問我插足沈欽雋和秦眸的事嗎?”我很不知好歹地追問了一句。
師父斜睨我一眼,冷哼,“你要是什麼都不知道,我還會覺得沒準是你自作多情;既然現在都知道了,當然也知道他一直拿你當妹妹看,哪還有什麼事?”
似乎是這個道理,我抿起嘴角笑了笑,有意沒去理會心底的酸澀感,“師父你問完啦?那我可以走了?”
“等等。”他忽然一把拉住我,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這樣鄭重地同我說話。
“白晞,之後沈欽雋和秦眸之間的事,你絕對不要去摻和。我相信你們是清白的,可如果有人主動來找你,挑釁你,也要忍住。雜誌社那邊我去幫你辭職,你可以休息上一段時間,放完假到我工作室來上班。”
我被他的語氣嚇住,呆呆地問:“這麼嚴重?不至於吧?”
“以沈欽雋的能耐,應該能把你從這件事中摘出來。你就靜觀其變,什麼都不要管。”
“秦眸頂多也就氣不過沈欽雋悔婚吧?”我仔細想了想,“沒準他們還能複合呢。”
“如果能複合,秦眸工作室的聲明就不會發得那麼絕,明知道你對沈欽雋來說很重要,還敢把你也拖下水——她的新戲還是沈欽雋找人投資的。她敢這麼做,你覺得隻是意氣用事?”
我的確沒這麼想過,一時間啞然。
他淡淡一笑,“這裏的水深著呢。”
一天之內接受了這麼多信息量,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在手機上打開了QQ。深夜裏璐璐的頭像還在線,一閃一閃的,我剛點開,劈裏啪啦就來了好幾條消息。
>在不在?心情好差……早知道年初和你一起辭職了。
>?
>那個時候還有獵頭來找過我,結果我給拒絕了!~~o(>_<)o~~哪知道現在這麼慘。
>你怎麼啦?
>集團要裁員了,現在人心惶惶,都說從年輕一批動手。
>怎麼可能!榮威為什麼要裁員?不是好好的嗎?
>……你一定很久沒關心過財經新聞了。沈先生和法國QL集團控股的派係早就開始鬧矛盾,那些法國佬想要強行並購榮威很久了。QL質疑榮威內部冗員,一直在向董事會施壓。木已成舟,總裁辦傳出的消息是,老沈先生說了,45歲以上的不能動,那還不是從我們下手?T-T
>沈欽雋也表態了嗎?
>我聽老大說這次小沈先生也是騎虎難下。裁員的話就是失民心,不裁員又影響投資者信心……但遲早要做決定啊。啊對了,你看八卦新聞沒有啊?他還悔婚了……原來還隻是上財經頭版,現在娛樂頭版都上了……他也真是倒黴。
……
璐璐又和我聊了一會兒才下線。我一時間沒了睡意,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搜索榮威的裁人風波,果然嘩啦啦出來數千條搜索結果。大學的專業課有金融課,哪怕很長時間沒有再接觸了,我也明白這裁員風波的背後,是沈欽雋和QL集團的股權紛爭。
沈老爺子創業之初,作風就極為強硬,當初戰略性引進了合資夥伴QL,是出於國際市場的考慮。如今沈欽雋的風格比起盛年時的爺爺不遑多讓,可見紛爭的最終目的還是對榮威的絕對控製權問題。
我抬頭看看窗外的榮威大廈,稀稀落落地還有些燈亮著,我知道他還在那裏加班。那個人啊,在再孤獨再困難的境地麵前,總還是不願示弱的。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被手機鈴聲吵醒,我看了一眼號碼,竟然是秦眸的,立刻被嚇醒。我記起昨晚老麥的叮囑,打死也不接,直到最後她發了條短信過來:我知道你回來了,想和你談談。
我還是沒理,熱了麵包牛奶,端著坐在沙發上看新聞。
娛樂新聞裏記者們簡直擠爆了安蔚然新戲殺青的記者會。隻是秦眸並未出席,記者們連珠炮一般的提問明顯令安導有些不高興,稍稍說了幾句便將場麵丟給男主角先走了。我換了一台,是另一批記者守在了榮威樓下,電話采訪總裁辦無一不是被匆匆拒絕。
不同的是,一夜之間,新聞導向已與昨天不同,沒有人再提起“小三插足”,那條小小的訊息似乎被過濾掉了。
或許如麥臻東說的那樣,沈欽雋能把我摘出這件事——以哥哥的立場。
其實隻是一個晚上沒見而已,可我現在很想打個電話給沈欽雋,至少問問他現在在幹嗎,可是手機撥來撥去,猶豫了很久,還是放下了。
老麥正好發了短信來,幫我和心理醫生約了見麵。我看了看時間,準備出門。
午餐就在樓下的M記解決,點餐的時候服務員笑眯眯地問我:“小姐,要試試我們的新培根漢堡套餐嗎?”
有錢人是不是應該要上兩份套餐,一份吃一份扔啊?
“小姐……小姐?”
我猛地回過神,“哦,好的。”
端著餐盤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恰好能看到落地窗外的街景,因為已經是午後,街上和店裏都沒什麼人。我大口咬著漢堡,直到有人在我身前,叫了一聲“白小姐”。
培根肉還在嘴裏,帶著濃濃的醬香味道,我看著來人,呼吸一滯,然後很不合時宜地大聲咳嗽起來。
人倒黴的時候喝口水都會塞牙,何況是這麼大塊兒的麵包和肉。
好不容易等我平複呼吸,秦眸已經在我對麵坐下很久了。幾天沒見,她似乎瘦了不少,化了淡妝的臉上還帶了幾分憔悴,往日那雙靈動得仿佛能說話的眼睛裏還帶著血絲,看上去似乎一直沒有睡好。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我愣愣看著她。
她衝我微微一笑,“我可以坐下嗎?”
我說不可以有用嗎?
我腹誹了一句,不過依然笑眯眯的,以不變應萬變。
“你為什麼不願意見我?”她坐著的時候身姿挺直,聲音也是輕柔好聽的,明亮的眼睛看著我,仿佛是無辜的小動物。
都這個節骨眼了,既然已經讓媒體知道有“小三”存在,我寧願她翻臉大聲指責我,也好過這樣惺惺作態。
“你為什麼要見我?”我反問,“你和沈先生之間有什麼問題,我想你們彼此心知肚明,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大約是我從未用這麼直接的語氣同她說話,她怔了怔,隨即,態度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假如說之前她對我還有刻意的親切溫和,那麼現在,是時候亮出刀鋒了。
她收斂起了那絲溫柔的笑,淡淡地說:“我們之間的問題症結就是你。如果你不出現,我和他之間不會弄成這個局麵。”
我還是有些理智的,知道自己解釋兄妹之類的話隻會火上澆油,索性閉口不說,用力吸著可樂,冰塊輕輕在杯中撞擊,聽她還會對我說些什麼。
“白晞,你不用裝出什麼都與你無關的樣子。”她略略提高聲音,其中夾雜著一絲令人難以忽略的諷刺,“你對沈欽雋有沒有你自己說的那麼清白,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我喝完了最後一口飲料,手扶著紙塑杯,盡量用鎮定的語氣說:“我覺得你應該去找他談一談,真的,我比誰都希望這件事能順利解決。”
“白晞,他有很多事瞞著你,你知道嗎?”秦眸的目光忽然有些灼熱,“我不想走到這一步的,可他躲著不見我——”
我看著她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出去,然後盯著屏幕,神情緊張。
片刻之後,電話就回了過來,秦眸摁下免提,就放在我們之間。
“你終於肯回我電話了?”她低著頭,聲音微顫。
從我這個角度能看到一枚雅致的鎖骨鏈,吊墜閃爍著瑩瑩光澤,與她手指上的戒指顯然是一個係列。我想她終究還是放不下,不然此刻還帶著訂婚戒指,豈不是徒惹是非。
沈欽雋的聲音很平靜,“該談的我們在前幾天已經談過,我不覺得你現在去找白晞還能改變什麼。”
“是嗎?不能改變什麼嗎?你苦心瞞著她的事恐怕她還不知道吧?”她忽然咯咯笑起來,又因為瘦,額角上隱隱凸起青筋,“沈欽雋,弄成現在這種局麵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嗎?”她繼而抬起頭,冷酷地對我勾起唇角,“白晞,你以為他和我分開之後,就會和你在一起嗎?你以為他會把你當成女朋友?”
我忽然有些同情眼前這個女孩子,她是真的長得漂亮,皮膚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睫毛又長,眼窩微微凹陷下去,往常笑的時候總是明媚動人的,可現在,我想處在風暴中心的她,也承受了遠比常人大百倍的壓力。
我不得不插一句話了,“秦小姐,我想你一定誤會了什麼。但是那些所謂瞞著我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我看著她愕然的表情,“另外,我也知道他沒有把我當成女朋友,他一直把我當成妹妹。”
我撐著桌子站起來,很平靜地低頭,對電話那頭的沈欽雋說:“我先走了,你們的問題,還是麻煩你們自己解決吧。”
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我有意留心看了看她的表情。
錯愕?沮喪?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什麼表情都沒有,隻是低著頭,或許是為了避開我的注視吧。
我很快地出門,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春日的陽光溫暖清透,落在身上仿佛還帶著淡淡香氣,車子最後在一個大門緊閉的院子前停下。我對了對地址,一仰頭看到了滿滿的玉蘭花,像是蛋糕上豐潤的鮮奶油,從牆上往外溢出來。
心理醫師的工作室真令人覺得身心愉悅。
我摁了摁門鈴,對講機裏女聲十分悅耳:“來了。”
很快,一個年輕女人開了門。我客客氣氣地問:“你好,我約了夏教授做心理谘詢。”
年輕女人微微一笑,勾起唇角,“你是麥臻東的朋友吧?我就是夏繪溪,白小姐你好。”
呃,我不得不重新打量她,這是個穿著打扮十分溫和知性的年輕女人,鵝黃色貼身柔軟的薄針織衫,淺灰細格的及膝裙,以及一雙不會出錯的黑色通勤鞋,我本以為她是醫生的助理或者秘書——好吧,我真的沒想到麥臻東對我描述的“權威心理學教授”會這麼年輕。
夏繪溪並沒有因為我的誤會而有不悅的表情,相反,帶我進屋的時候簡單介紹了自己。她的確是南大的心理學教授,不過說起這些,她的表情和語氣十分尋常,末了衝我笑笑說:“介紹下自己,是為了讓你能夠信任我。谘詢者和被谘詢者之間建立信任是積極治療的重要保證。”
不知道為什麼,隻有這一麵之緣,不到十分鍾的談話,我竟能全身心地信任這個人,我連忙點頭,“那我需要介紹下自己嗎?”
她笑起來十分好看,“大致情況麥臻東和我說過,白晞,你小時候得的是癔症。”
聽到自己的病情,我有些緊張,她卻倒了杯水給我,在我對麵坐下,語氣中有一種溫緩的力量。
“你父母的事我也聽說了,真的很令人傷感,哪怕是個成年人,受到這樣的刺激也不是能輕易恢複的,何況那時候你才四歲。那時你的病狀是隻要靠近原來熟悉的人、事、物都會顫抖、麵色發白,甚至大小便失禁,其實是你的精神係統自動將你從熟悉的世界裏隔離開,用以對抗對於那時的你來說難以克服的困難和極端環境。”
“那我現在已經好了嗎?”我聽得十分認真,“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那時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沒有再犯病,是不是意味著我能克服了?”
她沉吟了一下,“白晞,你的情況很特殊,不能用完全痊愈來簡單判斷。因為,你現在的已知信息是別人告訴你的。你自己並沒有回想起來對吧?也就是說,我們還不知道當那種體驗回來的時候,你能不能克服過去。”
她溫和地望進我的眼睛裏,“你仔細想一想,然後告訴我,願意讓那些體驗回來嗎?”
我毫不猶豫,“當然。”
“即便會冒著病症複發的風險?”
“當然,我很想能……重新記得爸爸媽媽,還有一切小細節。”我小聲地說,“而且,我想我現在足夠堅強了,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
就這樣慢節奏地聊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過來敲了敲門,“夏老師,時間差不多了。”
我連忙站起來,十分不好意思,“我預約了一個小時,聊著聊著就忘了。”
她卻笑了笑,“晚上我還要去學校上課,不然可以一起吃個飯。心理谘詢的理想過程是舒緩而溫和的,這樣的狀態很好呢。”她起身送我下樓,一樓的大廳裏一個年輕男人正坐著看雜誌,許是聽到了動靜,揚眉望過來。
“我先生,蘇如昊。”夏繪溪替我們做介紹,“這是白晞。”
我見過很多好看的男人,比如說像沈欽雋那樣,眉目五官都好看,就是天生帶些淩冽驕傲,有些難以讓人接近。還有麥臻東那種硬漢,看上去鐵骨錚錚,一旦對女人溫柔起來,反差大,殺傷力也巨大。至於這位蘇先生,則是迥然不同的類型,他就這麼站著,身材修長,自然而然帶著學者的氣息,儒雅英俊,和夏繪溪站在一起,真是養眼。
或許他們是大學裏的同事,我心裏這樣揣測著。走出院子,我撥了個電話給許琢。
這段時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在太多,電話裏一時間難以對許琢解釋清楚,我隻是簡單地將爸爸媽媽的名字報給她,“幫我查一下,他們還有什麼親人嗎?”
“白晞你最近老是不回家,還讓我查些稀奇古怪的人,出了什麼事?”
“真的沒事,我這幾天都在公司加班。”我胡亂編了個理由,“拜托你了。”
老實說,我的確是存了萬一的念頭。萬一,我是說萬一,我還有親人呢?
胡思亂想著走在馬路邊,春天的夜晚空氣裏有酸酸涼涼的清新味道。我接起電話,察覺到那頭沈欽雋的聲音帶著一絲緊繃,“你在哪裏?”
我報了位置,他很快地說:“我離你很近,馬上來接你。”
果然,不到五分鍾,我看見一輛車子在對麵停下來。
拉開車門坐進去,沈欽雋微微側頭,皺著眉頭,仿佛還帶著絲困惑,“你剛才蹲在那裏幹什麼?”
“沒什麼,餓得胃疼啦。”我開玩笑。
他看我一眼,從車子的暗格裏拿了個麵包扔給我,“你先吃點兒。”
“肉鬆麵包?我喜歡的。”我撕開包裝,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說,“你車裏怎麼什麼都有?”
“有時候趕時間,就在車裏匆忙解決了。”他不在意地說,“下午在幹什麼?我聽麥臻東說,他已經幫你把工作辭了。”
“呃,見到了秦眸。”我老實地說,“師父介紹了一位很有名的心理谘詢師,我和她聊了聊。”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濃黑的眸子仔細地觀察我。
“我沒什麼事,也沒病。”我怕他擔心,連忙擺手,“不過那位谘詢師真的很好,和她聊完都覺得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脈。”
他終於笑了,“這麼誇張?什麼時候介紹我去看看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有些擔心他真的壓力太大,斟酌半天說:“嗯,你抗壓能力和我不一樣。”
他哧的一聲笑了,笑起來眼角處還有些細紋,卻又添了些別樣的魅力。我轉開眼睛,聽到他的手機嘀的一聲,是來了短信。開車的時候他從來都會專心致誌,此刻,他微微揚了揚下頜說:“幫我看看是什麼。”
我點開來,是秦眸的經紀人發來的一張圖片,緩衝結束,我嘴角微微抽搐,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大約是瞄了一眼我古怪的表情,隨意問:“是什麼?”
那是下午我和秦眸在麥當勞的照片,角度取得真好,我的一隻手抬起來,看上去就像打了她一巴掌。
他依舊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並不驚訝,隻說:“呦?還動手了?”
“我沒打她!”我還不死心地點開大圖看,照片上的自己麵目猙獰,拍得那叫一個清晰——幾乎是瞬間,我明白了麥臻東跟我說的“水深”是什麼意思了。
他慢慢踩下刹車,將車子停在路邊,看看我滿臉通紅的樣子,勾起唇角,低聲說:“這也沒什麼。”
我氣得嘴唇發抖,“我要真做了也就認了,可每次都——”
他突然的一個動作打斷了我的話,我看著他很快地靠過來,順勢要抬我的下頜,我承認在那一瞬間大腦裏一切思考都停止了,他的眼神璀璨如星,是要吻我嗎?!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帶灼熱的氣息,已經觸到了我的唇。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卻停住了,戲謔地望著我,“真做了……是這樣嗎?”
我在他的眸子裏看到自己呆若木雞的表情,忽然明白他在耍我。
有些惱羞成怒地將他推開,我呸了一聲,他順著我的力道,慢慢靠回座椅上,卻無聲地笑著,直到不能自已,雙肩輕輕顫抖。
“你笑夠沒有啊?”我真的急了,側身推開車門就要下車。
他眼疾手快拉住我的手,終於止住了笑,“好了,我不笑了,還得把這件事解決啊。”
我忍著一肚子氣,“怎麼解決啊?”
他回撥過去,示意我不要說話。
電話接通,他開口的時候,卻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剛才惡作劇得逞的年輕人,語氣簡短,卻又帶著冷漠,淡淡地說:“照片我看到了。”
我屏息,依稀能聽到電話那頭李欣的聲音有些激動,似乎同他爭執著什麼。
沈欽雋甚至沒有聽完,就打斷了她,“這件事我們已經談過很多次,電影我不會撤資,別的計劃也不變,就當作是我取消婚約的補償。你們已經發出的通稿,我也不會要求你們追回,榮威的公關會處理,我也會讓他們掌握分寸,不會傷害秦眸。這件事到此為止,我的決定不會再變。”
“白晞呢?你真的不怕我把照片發出去?”李欣提高了嗓音,我聽得清清楚楚,“沈欽雋,你真以為自己能一手遮天,堵住所有媒體?”
“我的確不能一手遮天。很多事我不會告訴媒體,是念著往日的情分。你最好還是刪了照片,不要觸到我的底線。”他說話的時候神色冷靜而堅定,嘴唇輕抿成一條直線,是真的不耐煩了,“她大二的時候休學了半年吧?”
瞬間電話那頭安靜下來,隨即沈欽雋掛了電話,對著我笑得無比輕鬆,“解決了。”
究竟是拿住了她什麼把柄,這件事就這樣解決了?!
我瞠目結舌,“你確定沒有後患嗎?”
“她不敢。”他淡淡地說,旋即睨我一眼,“但你也別問,我不會告訴你是什麼事——紳士守則第一條是不說前女友的壞話。”
我不屑地轉過頭,“我才不想知道呢。”
“家裏做了飯,爺爺在等我們。”車子駛向城東,他不經意地說,“老爺子說很久沒見到你了。”
“嗯,老爺子,爺爺他怎麼說?”我沒來由地有些緊張。
“什麼怎麼說?”
“就是我是蘇妍的事。”我覺得自己也解釋不清這突如其來的心慌。
“放輕鬆點兒。”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爺爺想關照你一些事,畢竟下周你第一次參加董事會會議。”
“什麼董事會?”我愕然,“我不能全權委托給你嗎?”
“不行。”他一口拒絕,“到了現在,我沒有理由再幫你代理任何事。”
“可是我不懂啊。”我想到以後又要老老實實去公司上班就頭皮發麻。
“你那麼聰明,怎麼會不懂?”他一眼看破我的心思,“白晞,現在公司的情況十分複雜,你手裏持有的股權分量不算小,我希望你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經過自己的考慮,而非假手他人。”
我一下一下地摳著自己的手指,本以為他會繼續說下去,或許還會提到目前他在榮威的處境,如果需要幫忙的,我當然義不容辭。可他偏偏在正兒八經教育我應該獨立思考後,就再也不開口了。
“要做什麼決定?”我不得不追問,躊躇之後,終於還是沒說出那句“我可以幫什麼忙嗎”。
他也沒細說:“我會提前把榮威現在的財務狀況資料給你,以後有關公司的決策,你也要學著去判斷和決定。”
“是要裁員嗎?”
“是有這個提議,但是董事會還沒有通過。”他依舊說得輕描淡寫。
我也沉默下來,他還是那個沈欽雋,驕傲到不允許自己說出困境,哪怕旁邊的人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他。
沒想到這個晚上,沈家客人不少,門口還停了兩三輛車。我聽到沈欽雋輕輕“咦”了一聲,熄火下車前對我說:“正好有兩位董事在,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沈欽雋徑直領我去了老爺子的書房,三人正坐在沙發上,不知聊些什麼,氣氛略有些嚴肅,隻在我們推門而入的時候稍稍鬆弛了一下。我認得其中一個是麥臻東的爺爺,另一個年輕些,也有些眼熟,或許是年會上見過。
“嗯?你們回來了。”爺爺抬起目光,衝我們招招手。
沈欽雋向他們介紹我的時候,用的是“蘇妍”這個名字。麥老先生大約是早就知道了,並不意外,那位年輕些的徐伯伯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卻帶了幾分恍然大悟和意味深長。
“蘇小姐果然和蘇總工長得很像啊。”徐伯伯歎了口氣。
“徐伯伯,叫我蘇妍就行了。”我語氣略微矜持一些,“以後還要請您多多指教。”
“阿妍,我讓阿姨整理了一些你爸爸媽媽的照片,就在客廳裏放著。”沈欽雋衝我輕輕點了點頭,我想他是要留下來和他們說些公事,我識趣地站起來,“那我先去看看,你們慢慢聊。”
走到門口還能隱約聽到他們在壓低聲音討論:“找回來了……真不容易……”
蘇妍這個名字,果然比白晞重要得多,也引人注目得多。我輕輕帶上門,客廳裏阿姨早就準備好了甜湯,又遞給了我兩本厚厚的相冊。
我捧在掌心,小心地翻開。
滿月照怎麼眼睛這麼小,完全不像我啊……過生日的時候不知道被誰塗了滿臉的奶油,我對著鏡頭大哭,身後抱著我的媽媽卻笑得很美……
我一頁頁琢磨得很仔細,直到書房的門被拉開,幾個人走了出來。
徐伯伯的表情帶了幾分冷硬,對我點點頭,就快步離開了。因是沈欽雋送他們出來的,麥老爺子停下腳步,對他溫言說:“他這是沉不住氣,阿雋,你別在意。”
沈欽雋倒是沒有不悅,反倒淺笑點頭,“這種情況之下,我能理解他的決定。”
麥老爺子又定定看他一眼,伸手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我心底一沉,心想這回榮威遇到的麻煩真的不是小事,否則不會勞煩早已放權的沈老爺子一個個約談集團內部的重量級人物,況且就這結果來看,也著實不容樂觀。
送走了客人,沈爺爺緩緩踱出來,麵色如同罩了一層嚴霜,冷冷看著孫子說:“沈欽雋,以前教過你什麼,你全都忘了嗎?”
我頭一次見和藹的爺爺這樣說話,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別人肯幫那是情分,趨利避害再正常不過。你捫心自問,你站在徐威的立場上,是賣還是不賣?”老爺子氣得拿拐杖點地,“我把他們叫來,是想請他們再考慮一下,你倒是翻臉翻得快!”
沈欽雋就站在門口,雖然聽著老爺子的訓斥,可我偷偷看他的表情,微微揚起眉眼和抿緊的唇,顯然他心裏並不這麼想。
“爺爺,不需要求他們,我也能做到。”良久,他淡淡地說。
老爺子簡直氣得要把手裏的拐杖砸過去了,最後大約是瞄到我一直站在角落,才將一口氣忍了回去,衝我笑了笑,“白晞,來,陪爺爺吃飯。”
我乖乖走過去,扶著爺爺,小心翼翼地問:“爺爺,我能幫什麼忙嗎?”
老爺子的態度明顯和緩了許多,隻說:“和你沒關係,走,咱們吃飯去。”
結果一頓飯果然隻有我和老爺子兩個人吃。爺爺對我倒是一如既往,我卻吃得有些食不知味。末了爺爺放下碗筷,慢慢地說:“白晞,以前沒有告訴你,是擔心你的身體。現在能記起來,就再好不過了。”他在橘色的燈光下溫和地看著我,“爺爺最後一次抱你,你比這桌子還矮呢。”
拿筷子去戳碗裏的飯,真是一個不好的習慣,可我不這麼做的話,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老爺子這樣略帶感慨又有些傷感的話。
“不說了,回來就好了。”爺爺樂嗬嗬地笑,“我聽阿雋說華山路的屋子也收拾好了,要搬進去住嗎?”
“嗯,我有這個打算。”我想了想,問道,“爺爺,我聽沈欽雋說,您要和我談一談董事會的事。”
“其實也沒什麼事,本來想著你進榮威董事會之前,先介紹些人給你認識。不過這段時間有些亂,下周一就要去開會,也來不及了。”老爺子沉吟著說,“不過也沒關係,到時候多問多學就是了。”
隻是爺爺最後關照的一句,令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還有,你第一次在榮威亮相,到時候會有很多人注意到你。在外人麵前,盡量不要和阿雋走得太近。”
沈欽雋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琢磨著這句話。車子停下來等紅綠燈,我才發現方向有些不對,“呃,這是去哪裏?”
他的手指輕輕敲打方向盤,“明天有合適的衣服嗎?”
“以前的職業裝還在呢。”我盤算了一下,恐怕還得讓許琢幫我熨一熨。
“就你以前在榮威上班那些衣服?那不行。”他蹙眉,當機立斷轉了方向,“定製是來不及了,現在去選幾套。”
“穿什麼有什麼關係?”我翻了個白眼。
“蘇小姐你怎麼看待榮威在西部擴張、跨地區設廠這些項目必須提交給榮威董事會與其合資方董事會一並考慮這個條款?”他忽然慢條斯理地問我。
“啊?”我愣住,每個字我都能聽懂,可是拚湊到一起……“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十遍你都回答不了。”沈欽雋抿唇輕笑,“蘇小姐,第一次出席董事會,你隻能靠衣裝取勝了。”
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拖到翡海的名品街,停完車,直接搭電梯進了商場。
其實我對這些所謂的一線品牌還是熟悉的,畢竟在雜誌社的時候女星名模們穿這些就跟穿便服似的。但是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我自己真要在這裏買衣服,還正兒八經地穿去上班。
沈欽雋顯然是個目標明確的人,在Lanvin選了幾件衣服,遞給導購說:“讓她試試。”
彼時我還在名品店疏朗分明的擺設櫃台裏流連,一抬頭看見落地鏡裏的自己,牛仔褲,球鞋,最可怕的是還挎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如果陪著我的人不是沈欽雋的話,我想導購多半以為我進錯了店。
“包給我。”他閑閑地坐在沙發上,“去試試這套。”
我提著他給我選的白色繭絲襯衣和立領修身西服進去了,其實更衣室裏就有鏡子,換上之後我先看了看,也不得不歎服他眼光的確毒辣。衣服與褲子皆剪裁合身,線條利落,顏色雖是頗為內斂的深色係,可是西褲的長度恰好露出腳踝,又不叫人覺得沉悶。
“小姐,換好了嗎?”
我推開門走出去,對沈欽雋說:“我覺得還行。”
他上下打量我,眯了眯眼睛,“那就這套了。”
“可是——”我翻過價格牌了,衣服再高檔好看,也沒有價格好看啊!
他似乎看出我的躊躇,含著笑意說:“你先去把衣服換了吧。”
我換完自己的衣服出來,心裏也想好了不買的借口,小心地將衣物遞給導購小姐,“我覺得褲子的腰大了點兒。”
“我們會幫您改好,明早就給您送過去。”小姐笑容可掬,“外套和襯衣大小合適吧?”
我回頭看看沈欽雋,他眉梢微揚站在櫃台邊,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果然嘀的一聲,一直握在掌心的手機裏進來一條銀行的短信。
他喚我名字,抱怨說:“白晞,你的信用卡額度也太低了,才刷了件西裝就爆了嗎?”
我勒個去!
我衝到他身邊,果然,他手裏還拿著我那張信用卡,還在帆布包裏左翻右翻,“你就這一張卡?”
“沈欽雋!”我咬牙切齒地把包和卡同時搶回來,“誰讓你刷爆我的卡了?!我有說要買嗎!”
他看著我氣急敗壞的樣子,仿佛見到什麼好玩的事,眼角都蘊著笑意,“行了行了,走吧,再去看看包和鞋子。”
導購將上衣的袋子遞給我,抿著笑意說:“剩下的金額這位先生已經付了。”
“誰要你付的啊?”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心頭火起。
“回頭記得把錢還我。”他慢悠悠地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