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他的步子走出店外,他快我幾步,就站在前邊等我,見我還悶悶不樂的樣子,忍不住搖頭笑,“嘖,信用卡的額度是不是太低了些?好歹你現在也不缺錢了,還這麼小氣。”
“我窮酸你是第一天知道麼?”我反唇相譏,臉色有些僵硬,“我要是不窮酸,當初也不會答應你那麼蠢的要求。”
“小晞,你怎麼了?”他兩步趕上我,抓住我的胳膊。
路邊的燈光下,精品街的門廊上一幅幅琺琅彩壁畫流光溢彩。因為時間不早了,一家家門店都在陸續關門,從遠處開始,一盞盞燈都在熄滅,那些琉璃般的光亮也正漸漸黯淡。
我掙紮了一下,沒有掙脫。
他的聲音沉沉,且帶著疑慮,“你到底怎麼了?自從盛海回來,你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是有……什麼心結嗎?”
暗夜之中,他的眉宇輪廓還是很好看,隻是微微皺起的眉,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替他熨平,我轉開目光,“沒有。”
他注視著我,卻沒有再追問,隻伸手揉揉我的頭發,柔聲說:“那回去吧。”
回到家,我關上了門,手裏的紙袋就扔在地上,順勢人仰馬翻倒在了沙發上。燈隻開了一小盞,暗暗的讓我覺得很有安全感,我閉著眼睛,想起沈欽雋剛才問我的那句話——我有心結嗎?
有嗎?
我煩躁地翻了個身,把頭埋在一大堆靠墊裏,忽然從布料的縫隙裏聽到門鈴聲。
沈欽雋提了一袋東西,去而複返。
“很晚了。”我木著臉提醒他。
“還在鬧別扭呢?”他徑直把我撥到一旁,自顧自走了進去,“吃東西嗎?”
屋子裏開始充斥起油爆香味,還有些許米醋的味道。我走過去一看,他打包了一大份海鮮米線,還有大串大串的油爆蝦,燈光下醬油和蝦殼的光澤勾得我吞了口口水。
“是我帶你去吃過的那家嗎?”我吸了吸鼻子問。
他遞了一雙筷子過來,還橫了我一眼,“晚上你和爺爺吃飯的時候想到我了嗎?”
“呃,你那時就在客廳傻等嗎?我以為阿姨給你另外準備了。”
我實在是很久沒有吃這家米線了,再也顧不上和他說話,拖了個碗就開吃。他也不說話,兩個人埋頭苦吃。不知不覺,油爆蝦就隻剩下一串了,偏偏我們幾乎同時伸出了魔爪。
“我想吃。”我瞪他。
我從未看到沈欽雋這副樣子,嘴角也都油膩膩的,袖子卷得老高,領口也鬆開了,比起以往清貴不可方物的姿態,倒是接了幾分地氣。
“我還沒吃飽。”他也不肯退讓。
對峙了很久,他終於一笑,眉目疏朗,“好吧,這一串分了吧。”
他眼疾手快,從竹簽上拔下一隻放在我的碗裏,自己拿了剩下的那隻。
我有些怔忡,在大排檔裏分食一串大蝦,這……這是情侶間才會做的事吧?
忽然間就索然無味,我把筷子一扔,走去洗手。
水龍頭裏清水嘩啦啦地淌下來,我拿洗手液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聽到身後輕微的動靜,他靠在牆邊,看著我,“白晞,我們談談。”
我避開他的目光,打了個哈欠,“明天再說吧,我想睡覺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把我逼得靠著水池,一低頭,俯下身,就直直衝著我吻下來。兩個人的唇角都還帶著食物留下的香味,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越靠越近,直到薄薄的唇與我相貼。輕輕一觸之後,他就直起了身子。
深邃的眸色裏映著我呆若木雞的樣子,他的兩隻手索性都扣在我的腰上,戲謔著問:“現在清醒了嗎?”
一呆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氣得渾身發抖,“沈欽雋,你覺得這樣對我真的很好玩嗎?”
“你明知道我已經在躲著你,你還這樣子,是覺得我是個傻子嗎?”我的指甲都掐在掌心,眼眸望出去有淡淡的一片白霧,“你說,你為什麼要和秦眸分手?”
他稍稍放開我,卻依舊扣住我身子兩側,皺了皺眉,“小晞——”
“別叫我小晞!”我隻覺得自己控製不住情緒,“你對我這麼好,隻是因為我是蘇妍,我是你妹妹,白晞和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我想我明白了自己難受的原因。
我一直安慰自己沈欽雋和秦眸分手和我沒有關係,可是他們分手之後,他對我的種種,關心也好,曖昧也好,終於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可能,或許,是有那麼一些喜歡我的。
我沒辦法接受自己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插足了他們這幾年的感情,卻還一直理直氣壯地無辜著。
沈欽雋一直是個極聰明的人,我隻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想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趁著他怔忡的瞬間,推開他走到陽台上。口袋裏還有一包沒拆開的煙,是上來之前在便利店買的。我隨手點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帶著輕緩的腳步聲,他走到我身邊,與我並肩看著這城市的夜景。星星點點的燈光如同或明或暗的燭光,仿佛站在高處的人呼一口氣,就會盡數滅去。
他有些突兀地從我手指中接過了那支煙,用力地吸了一口,那點兒光亮驀然燃燒起來,而他的表情掩在白煙後邊,叫人看不真切。
“我不想那麼早說這句話。”他低低咳嗽了一聲,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邊,“白晞,我喜歡你。”
我的手抓著自己的手臂,高樓間對流的夜風中,我用力看了他一眼,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刻隻能以苦笑相對。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男人會對我說出這句話,甚至在我很愛他的時候,也不曾奢侈地幻想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勉力令自己輕鬆一些,想要問出那句話:“那你是因為我才悔婚的?”
隻是我終究沒有勇氣,醞釀很久,直到手機響起來,我簡直是落荒而逃,匆匆走到客廳接起來。
許琢的聲音有些激動,“我查到了!”
“嗯?查到了什麼?”我有些發愣。
“你不是讓我查蘇向陽的親戚嗎?”她有些不滿,“我請朋友查過了。”
“哦,有誰?”
“他有個表哥,就在翡海。”她興奮地說,“就這麼一個親戚。”
“地址能給我嗎?”我想這總算是個好消息吧。
“你聽我說,重點不在這裏。重點是——”她拖長了聲音,“他表哥有一個女兒,你猜是誰?”
我揉揉額角,心想人海茫茫,我怎麼能猜到。
“他是你什麼人啊?”她見我不回答,追問說,“你朋友?”
“嗯。”
“那太好了,下次幫我要個秦眸的簽名啊!”
我有些麻木地把手機放回茶幾上,下意識地再掏出一支煙,還沒點上,又被拿了過去。
太陽穴的地方一跳一跳,我皺了皺眉,條件反射地說:“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他指尖夾著那支快被搓斷的煙,平靜地說:“我隻是想試著了解你的生活。”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如今語氣溫和的年輕男人,當初對我說“你的人生需要規整”,可現在,他說,“我想試著了解你的生活”。
可我對他,卻越發陌生起來。
“她知道我是誰,對嗎?”我直直抬起頭,終於毫無顧忌地與他對視。
他的眼神中滑過一絲驚詫,旋即又鎮定下來,“誰?”
我諷刺地勾起唇角,“瞞著我——這就是你喜歡我的方式嗎?”
他沉默下來,手中那支煙終於被攔腰搓爛,土褐色的煙草碎屑在指尖紛紛灑灑落出來。他慢慢坐到我的身旁,輕聲說:“我記得你問過我,第一次見秦眸是什麼時候。”
我點點頭,我還記得他說,那是大學生電影節。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可其實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我還記得的是,那次我是為了你,才去了電影節。”他隨手將煙扔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錢包,隨手翻開。
原本放著秦眸照片的那一欄早已空空蕩蕩,他從暗格裏拿出了一張小小的照片,微笑間依稀還帶著溫柔,“那時候的你。”
我接過來,照片上真的是我。
我還記得那件在學校後門地攤上淘來的厚實米色大毛衣,手裏端著的單反相機——那時的我還隻是在摸索著學攝影,卻瘋狂迷戀影像定格的那個瞬間——擠在人群中,像個狗仔一樣去拍紅地毯上的明星。
“你在暗中觀察我?”我漲紅了臉。
“我一直在觀察你。”他十分坦然地承認,“可惜你一直認不出我。”
“那和她有什麼關係?”
他斟酌了一下,“那大約是秦眸第一次見到我,盡管我完全已經不記得了。而我認真注意到她,已經是大半年之後,在一個私人宴會上。”
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在回想那時的場景。
“經紀人帶著她來跟我打招呼,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他吞下了後半句話,“總之,我看到她的時候,她不像那些模特和小明星,穿得火辣妖冶,普普通通的,卻很特別。那時候她在和經紀公司鬧矛盾,經紀人想要帶著她離開單幹,介紹我認識她大約也是有請我幫忙的意思。”
“她也不像別的女人,一見麵就膩歪著靠過來,就是安靜地站在那裏,有些矜持和驕傲。”他看著我,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帶了幾分不自然,“我就幫了她。”
“你就是愛美女啊。”我暗暗翻了個白眼,嘟囔了一句。
“白晞,有人說過你是美女嗎?”他有些突兀地說,語氣有些像個孩子在反駁我。
“怎麼沒有?”我抿了抿唇,“師父就說我還挺好看的。”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是嗎?”他微微沉了臉,“你說我為什麼要幫她?為什麼大半年前在大學生電影節我沒有注意到她?”
“你能不能說明白一些?”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最後找到一張照片遞給我。
屏幕上的女生其實也是容顏姣好,膚色白皙,身材更是纖細修長,青春動人。
我認得她,卻又有些陌生。
“是她大一的照片。”他淡淡地說,“你懂了嗎?”
“她整過容?”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左看右看,甚至還放大了臉孔,認認真真地和回憶裏做比對:或許是有血緣關係的原因,我們長得本就有些像。可那時她的眼睛還是細長的,不像現在開過眼角,圓圓的;還有下頜似乎也有做過,略略縮短了些,假如說原來她是標準的瓜子臉,現在卻略似鵝蛋臉了。
“難怪你會幫她,現在的女明星都把自己整成錐子臉,像她這樣還真特別呢。”我感歎了一句。
沈欽雋微微勾起唇角,好心地提醒我,“你好像弄錯重點了。”
他頓了頓,接著道:“重點是,整容之後,她長得很像你。”
哎?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想起了前段時間每每做的夢——夢真的是反的嗎?我那麼恐懼自己和她長得相似,可原來,是她一心要變得和我一樣嗎?
很多很多細節仿佛是柳絮,輕輕在我腦海裏擦過。我忽然間就全都想明白了。
“所以那天你告訴李欣,知道她大二休學是去整容了。”
他點點頭,“她整容是在成名之前,沒有媒體知道這件事。”
秦眸的形象定位一直是氧氣型自然美女,整容的新聞一旦外泄,恐怕真的會形象破裂,我能明白李欣當時的顧慮和妥協。“可是,她為什麼要長得和我一樣?”我終究還是困惑,喃喃地問。
“很簡單。”這一次,他很幹脆地伸手把我攬進懷裏,下頜輕輕靠在我的頭頂,“我喜歡你,在你甚至還不知道我存在的時候。”
我想他是用無比認真和真誠的心情來說這句話的,因為我隻是僵硬地聽著,心尖那一塊兒小小的地方,卻仿佛被電流擊中了,一點點地酥麻開。
“秦眸一直知道你是誰。在送你去福利院之前,原本爺爺考慮過讓他家收養你,可是你的狀況還是不合適……”
他說的這些,是為了減輕我插足他們感情的負疚感嗎?我吸了吸鼻子,有些疑惑,“她很優秀,如果不是我,你也會和她在一起,不是嗎?”
“不是。”他的掌心輕輕撫著我的頭發,“白晞,如果沒有你,我想我和她絕對不會走得這麼近。”
“具體的經過我不想再說了。總之,你要相信我——即便你沒有出車禍,即便你什麼都沒記起來,我還是會放棄訂婚。”他淡淡地說,“和秦眸訂婚是出於很多感情以外的考慮,那也是我之前做的一個……魯莽的決定。”
我微微抬起頭,他的側臉冷靜而堅定,顯然,對他而言,這件事到此為止,已經是他能解釋的極限了。我垂下眼睛,一言不發。
他放開我,有些親昵地揉揉我的臉頰,“很晚了,你早點兒休息,明天還要去榮威開會。”
“爺爺說,讓我在董事會上和你保持距離。”我送他到門口,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他“哦”了一聲,若有所思,最後卻隻是笑笑,沒有多說,“爺爺是為了你好。”
他走之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以前總覺得各種電視劇狗血,“天涯”上的帖子狗血,可是現在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狗血。
就這樣閉著眼睛,半睡半醒,才眯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起來洗漱,去樓下吃了早餐,再回到樓上,昨天去的精品店就送來了改好的衣褲,我甚至不知道沈欽雋在我換衣服的時候還替我配好了包和鞋。
等我換好衣服,沈欽雋的電話正好進來,“司機在樓下等你。”
我坐在後座,看著身上藏藍色低調優雅的套裝,隻覺得渾身別扭。到了榮威樓下,保安拉開車門,一路陪在我身邊,幫我摁下電梯樓層。榮威的大樓我還是熟悉的,那時我踩著點兒進大樓裏刷卡,手裏還抓著牛角包或者肉包。卻不像現在這樣,穿著尖頭細跟的鞋子,還要記得微微抬起下頜,保持矜持高貴的樣子。
電梯停下來,所有人似乎都在等我先出去。
“哦。”我從回憶裏驚醒,往前踏出一步,忽然腳下一個踉蹌——好死不死,鞋跟踩在了電梯與大理石地麵的縫隙間。
我心裏哀歎一聲,“裝B”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手上有一股力道傳來,有人托住了我的手,低聲說:“小心。”
我剛站穩,還驚魂未定,一側頭看到沈欽雋已經鬆開手,淡淡地說:“蘇小姐,你好。”
我有些發窘,“你好。”
“董事們都已經在會議室裏了。”他走在我身側,簡單地介紹說,“會議馬上就開始。”
“哦。”我也盡量表現出淡定的樣子,其實卻用力地握緊了皮包的手柄。
走廊長得有些出乎意料,陽光從一側落進來,影子長而寂靜。我聽到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卻又與我和沈欽雋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我忽然聽到他用很低的聲音和我說話:“蘇小姐,如果有公司以溢價90%的價格收購您手中的股權,您有什麼打算?”
我怔了怔,覷了他一眼,卻見他依舊保持著一本正經的表情,仿佛一句話都沒說。
又在試探我嗎?
呃,溢價是……我努力回憶大學學過的那些概念知識。
我微微勾起唇角,有意讓自己笑得矜持一些,用我所能知道的、最“裝B”的淡定聲音說:“我可以再約談。”
他不為人知地衝我眨了眨眼睛,鼓勵地說:“很好,就這樣子。”
我忍住笑,跟在他身後,頭一次走進這間會議室。
橢圓形的長桌邊已經坐了八九個人,他們見到沈欽雋,倒是無一例外地停止了低聲交談,紛紛站起來招呼。
沈欽雋卻先介紹起我來,“蘇妍女士的資料,我想各位都收到了。”
我一時間記不住那麼多人,可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是最後一位,他和我握手,我忽然有些心驚。
本就是春天,陽光又好,會議室並沒有開空調,可他的掌心是冰涼的。
“高崎高總,是QL中華區的總裁,也是我們公司的重要股東。”
這個中年人身材消瘦,眉毛卻很濃深,鷹鉤鼻,五官輪廓極深,一看就知道是混血。我收回手,“高先生,您好。”
他也收回目光,笑笑說:“蘇小姐,幸會了。”
會議準點開始。
茶歇之前,會議還十分和諧,根據榮威幾位高級經理的報告來看,第一季度榮威盈利增長迅猛,幾乎每位董事都沒有提出異議。
等到市場總監講完下季度的業務重點和投資策略,我看到高崎微微欠了欠身,似乎想要說話,沈欽雋卻抬了抬手,燈光大亮。他不經意地說:“先休息一會兒吧,茶歇過後我們再討論下季度決策好嗎?”
服務生送上了點心和水果,現磨的新鮮咖啡熱騰騰地擺在手邊。我拿了塊兒曲奇剛要放進嘴裏,身邊卻多了好幾個人。其實我真的不大記得清他們的名字,更加不明白那些涉及公司業務的問題。不過他們也不會刨根問底,隻是試探著看我的態度,聽不懂的時候,我就麵帶微笑,給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多少將他們一個個應付過去了。
鬆了口氣,我悄悄瞥了沈欽雋一眼,他正在和高崎低聲談論什麼,神色異常肅然,顯然絲毫沒有注意到我這邊發生了什麼。
二十分鍾過得很快,重新落座的時候,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沈欽雋的短信。
“剛才表現不錯。”
我假裝望向投影屏幕,似有似無地看了他一眼。他正低了頭在紙上寫著什麼,專心致誌的樣子,直到高崎輕輕咳嗽了一聲,“諸位,我對剛才集團戰略決策部的報告有幾個疑問。”
沈欽雋抬起頭,唇角帶著輕笑,隻是那絲笑中藏著的,是真正的針鋒相對,“哦,什麼疑問?”
“首先我不明白,在東南、華北這些榮威的傳統優勢地區市場份額大幅上升時,為什麼要把投入轉移到中西部,而不是乘勢一鼓作氣,徹底占領傳統優勢市場?
“另外,上季度我提出的裁員計劃,不知道董事會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在沈欽雋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諷刺,唇角也淡淡抿了抿,解釋說:“我想剛才的報告說得很清楚了。榮威固然要維持傳統市場的高份額優勢,但是中西部未來的發展會是一個大機遇。”
“投入與產出比太低,投資起碼要七八年才能收回來。”高崎冷冷地說,“對於股東來說,會覺得我們盈利能力不足。”
“這份投資項目建議是我全程參與完成的,我想理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首先這是和政府合作的項目,政策上對我們會有所傾斜。即便開始盈利率低,但長久來看,會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沈欽雋語氣不急不緩,“另外,裁員的問題我依舊持有異議。以榮威去年全年的利潤來看,我們不僅不需要裁員,相反,投資中西部,需要更多的員工。”
火藥味漸漸濃起來。
空氣裏似乎有看不見的刀鋒交錯而過,我沉默著觀察每一個人的反應。很顯然,參會的董事們明顯分為兩派,榮威自創業開始的老董事們站在沈欽雋這一邊,而後期入股的外資董事們則聲援高崎。
僵持不下,直至天黑。
沈欽雋一直保持著上身挺立的坐姿,淡淡笑了笑,“不早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沈先生,這個議題從去年拖到現在,如果實在無法決斷的話,根據合同協議,就應該召開全體股東大會。”高崎沉著臉,“否則我無法向QL集團交代。”
“好。”沈欽雋沒有拒絕,秀挺的鼻梁在燈光下拖出的陰影將他英俊的臉切成兩半,麵向我的那一側,即便是在明亮的燈光下,依然全無表情,“但是籌備大會需要時間。”
“我會讓我的助手全程跟進這個大會,確保盡快召開。同時,我代表QL集團也會提出我們認為符合大多數股東利益的方案。”高崎冷冷笑了笑,起身離開。
會議室有輕輕的嘈雜聲,我也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桌麵的材料。
忽然間,周遭又一次安靜下來。
我抬頭,高崎忽然又走回了幾步,站在我麵前,迥異於之前的態度不善,衝我笑了笑,“蘇小姐,很高興見到你。下次有機會希望能一起用餐詳談。”
我掩飾住內心的錯愕,微微一笑,“好的,高先生。”
會議室裏,董事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沈欽雋還在和榮威的幾位總監在低聲談話。我稍稍等了一會兒,他朝我走過來,“走吧,我送你下去。”
“你要是很忙的話我自己下去就好了。”我連忙說,“沒別的事了吧?”
他對我說話的時候依然神色平淡,“暫時沒什麼事了。”
光從他的表情,我分辨不出他此刻心情是好是壞。送我到了地下車庫,他替我拉開後座車門,順手拂了拂我的劉海兒,微微笑著說:“今天表現不錯。”
我幹笑,“我好像什麼都沒做。”
他隻笑不答,卻對司機說:“把蘇小姐送到華山路的家裏。”
許是察覺到我驚訝的眼神,他俯著身,半扶著車門說:“我先不陪你回去了,公司還有個會。”
他順手想幫我關上車門,我伸手攔住,躊躇了片刻,“沈欽雋,我可以幫忙的。”
此刻我還不清楚自己手裏的股權究竟代表著什麼,但是開完了會,哪怕是傻子都明白他如今的處境需要支持。我希望他至少能開口對我說一句:“當然,我不會和你客氣。”
可他到底也沒有,隻是溫言說:“沒什麼事。”
車子平穩地往前行駛,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依舊站在那裏,身影筆直。心底掠過淺淺的失望,我靠在車座上,琢磨著這個人究竟在什麼時候。才會真正地卸下那層叫作驕傲的麵具呢?
車子還沒開出鬧市區,手機響了起來。
陌生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接起來。
聲音還有些微熟悉,對方開門見山地說:“蘇小姐你好,我是高崎,剛剛見過麵。”
真是神通廣大——不過半個小時,他就知道了這個在“白晞”名下的電話號碼。
我客客氣氣地說:“高先生,您好。”
“蘇小姐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晚飯,不知道能不能賞臉?”
我想了想,“好。”
“我派車來接你吧,蘇小姐離開榮威了嗎?”
“我有司機,您告訴我地址和時間吧。”我盡量答得矜持淡定。
趕到那家餐廳門口,司機說:“蘇小姐,我就在停車場等你。”
其實已經不早了,恐怕他也一直沒吃飯,我很不好意思,“不用,你先走吧。吃完會有人送我的。”
服務生替我拉開門,包廂裏隻有高崎一個人,他站起來迎接我,“蘇小姐喜歡江浙菜嗎?”
我微微頷首,打了招呼之後,他開始點菜。
期間他彬彬有禮,不時詢問我的喜好,迥異於剛才在會上的強硬且帶著陰鷙的樣子。我喝著剛上市的上好龍井,心底感慨,這些所謂的上流人士真的都是帶著好幾張麵具生活的。
等到服務員出去,包廂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終於開始慢慢切入正題。
“蘇小姐第一次參加董事會,恐怕會覺得這個會議有些無聊吧?”
從接到他的電話到趕到這裏,花了大約四十分鍾,我想足以讓他將我的背景查得清清楚楚。指尖輕輕觸在溫暖的杯壁上,我笑笑說:“的確有很多東西要向老前輩們學習。”
“我見過蘇小姐之前的攝影作品,很不錯。我在法國的時候和Karl Lagerfeld 關係不錯,下次蘇小姐有需要,可以介紹給你認識。”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我的反應,或許是覺得我的反應平平,便淡淡轉了口風,“蘇小姐手上持有榮威8%的股權,不知道對今天會上沈先生的決定怎麼看?”
“高先生似乎是不大滿意。”我不動聲色地將皮球踢回去。
高崎一隻手搭在檀木桌上,輕輕敲擊著,頓了頓,換了一種低沉的語氣,慢慢地說:“蘇小姐,我也不再繞圈子了。在榮威未來的發展戰略上,我的確和沈欽雋有很大的分歧。我們不認同他對集團的定位,作為第二大股東,我們有責任,也有權力要求他們修正。但問題是,當初QL集團入資榮威的一個條件是,董事長人選必須是由沈家指定。唯一能夠改變這個局麵的方法是,QL所持的股份超過沈家。”
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
“所以,你手中的股票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他直視我,“當然,如果蘇小姐支持我們,恐怕短期內是無法看到利益的。你也可以選擇將手中的股權轉讓給我們,價格方麵,我們會考慮給你溢價於市場150%的價格,這也是我們對蘇小姐您的誠意。”
我心算了一下,一時間被那個數額震了震,又不願表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隻笑笑說:“那可真不是小數目。”
“蘇小姐,我也知道這不是小事。當然您可以和律師和經理人商量之後再給我回複。”他最後說,“您隨時可以給我回複,即便對價格不滿意,我也可以再向集團申請。”
菜已經上來,我給自己舀了一碗瑤柱銀魚湯,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直到胃裏稍稍暖和一些,才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我知道蘇小姐和沈先生私交不錯。”他十指交疊放在桌前,忽然間語氣變得有些諷刺,“不過這世上最沒有價值的,大概就是人情了。蘇小姐還太年輕,或許以後你就會懂了。”
他這句話倒也不完全是在針對我,我也沒生氣,坐著吃了些菜,甚至還要了一碗飯,吃飽喝足後,我說:“高先生,多謝您了。”
“那麼之前的提議,蘇小姐請仔細考慮清楚再給我回複吧。”他站起來,“蘇小姐住在哪裏?我讓司機送你。”
我婉言謝絕,請飯店服務生幫我叫了輛出租車。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著高崎對我說的話。其實他有些話沒錯,對我這麼一個沒什麼事業心的人來說,高價賣了手裏的股份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沈欽雋為什麼不向我提這個要求呢?
華山路照例是靜悄悄的,老式的鑰匙插進鎖孔裏,輕輕一轉,窸窸窣窣的仿佛還帶著鐵鏽被滑過的聲響。推開門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聽到屋子裏爸爸說:“怎麼現在才回來?”
——分明在記事之後,我再也沒有和爸爸媽媽說過話,可那句話還是這樣突兀地跑了出來。院子裏隻有微微的風拂動樹葉的聲音,唰唰的像是帶回了遙遠的回憶。鵝卵石鋪就的地麵凹凸不平,我拉開老式的紗窗門,忽然察覺到有幾絲光線從包著鐵皮的門後溢出來。
誰在裏邊?
我低頭努力辨認鑰匙,一不小心,一整串落在地上,還砸到地上的空花盆,丁零光啷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蹲下去撿鑰匙的時候,門被拉開了。
我抬頭,看著居高臨下的那個人影,他正蹙了眉看我,“怎麼現在才回來?”
我站起來,向他伸出手,“誰讓你隨便來我家的,鑰匙還我。”
沈欽雋上下打量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行了,進來吧。”
這個屋子和我第一次來時果然有了變化——盡管家具還在原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多了一絲人氣。
我一腳踢掉穿了一整天的高跟鞋,赤著腳在沙發上坐下,自然而然的,仿佛在這裏已經住了二十多年。沈欽雋在給我倒了杯水後,就在我對麵坐下低頭看文件,因為戴了眼鏡的關係,顯得文雅溫和。我隨便翻著今天的報紙,聽到他接了一個電話,許是因為我也在一邊,他拿了電話,走去院子裏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我已經把報紙翻完,他才走進來,仿佛想起了什麼,“給你訂了鮮奶,以後每天早上記得去報箱裏拿。”他順勢在我身邊坐下,扶了扶眼鏡,不知想到什麼,微微笑起來,“你小時候很喜歡喝訂的這家鮮奶。有次我住在這裏,你媽媽說把你這份給我喝一半。”
“我一定很大方地給你了吧?”
“不,你哭了一個多小時,抱著那個小瓶不肯給。”
“……其實現在我也這麼小氣的。”
他笑了笑,伸手掐了掐我的臉,“幸好我比較大方。”
“你當然大方啊。”我似笑非笑,“沈欽雋,我不想和你繞彎子了。”
他摘下了眼鏡,一眨不眨看著我。
“我剛才和高崎見了麵,他要買下我手裏的股權。”我與他對視,“其實你都知道,為什麼不問我?”
“問你什麼?”他將眼鏡摘下,放在茶幾上,仿佛這件事無足重輕。
“你明明現在有困難,連爺爺都在幫你約談董事,就是為了能爭取到支持。現在我手裏有的股權份額不低,你為什麼不和我談?不找我幫忙?”這些話放在我心裏很久了,此刻一股腦兒說出來,“你口口聲聲把我當作自己人,可是自己人是連這些都不能說的嗎?”
他的眸色沉澱更深,薄唇抿成一線,“誰告訴你我現在有困難?”
“高崎說溢價150%買我手裏的股權,你說我賣不賣?”我冷冷哼了一聲,挑釁地問。
“我說過,你手裏的股權是你父母留給你的,想要怎麼處理,是你自己的事。”他微微調整了呼吸,“隻是在決定之前,你要考慮清楚。”
他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仿佛父兄。
“那麼我賣給你怎麼樣?”我眉梢微揚,“我和高崎不熟,說真的,股份賣給他我真的不放心。”
他安靜地看著我,“小晞,這不是一件小事,你知道放棄這些股權意味著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放棄這些股權,轉讓給高崎,QL在榮威所持有的股份份額將超過你,也就是說你不再是董事長。”我看著他俊美如同雕塑般的臉,忽然有種衝動,想要親手把他那種令人抓狂的鎮靜撕碎。
他微微垂下眼瞼,語氣有些清冷,“白晞,我說過,我不會幹涉你對自己股權的處置。”
“那麼我賣給你吧。”我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終於還是說。
他伸手揉揉我的頭發,掌心溫暖,“這不是一件小事,你要考慮清楚。況且——”
我屏息聽著。
“——況且他給你150%的溢價,小晞,我目前手上可能沒有那麼多現金流,不能給到那麼高的價格。”
我手中的股價自然不是一個小數目,可是我曾經在榮威做過財會,也在財經雜誌上見過沈欽雋的身家,很明白對他而言,那筆錢其實也不算什麼——可他現在到了這麼緊張的情況了嗎?
“集團目前的情況是……”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說,“我想你知道我和QL的矛盾在於,他們要求所有榮威出資的項目必須經過QL董事會的同意。很多項目,在他們看來收回成本的時間線太長。所以前年開始,我讓下屬子公司全資投產項目,避開了董事會。這樣一來,資金鏈就一直比較緊張。”
我側過身,故意裝作很有義氣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沒要求你溢價150%啊!這樣吧,你隨便開個價,我瞧著過得去,就轉讓給你吧。”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神中似乎有些怔忡和掙紮,可最終,他如往常般站起來說:“白晞,我說過這不是件小事,你最好征詢一下律師或者理財顧問,我們可以慢慢商量這件事。”
“那我賣給高崎呢?”火氣已經一點點地翻湧上來,我冷冷看著他,“你覺得他的價格公道嗎?”
“150%的溢價已經不能算低了,如果你決定如此,我不會多說什麼。”他依舊表情從容,隻是俯下身去整理了下桌麵的文件,“我陪你去看看你的臥室吧。”
以前看武俠小說裏提到一種武功叫作“綿裏藏針”,我看著沈欽雋的背影,忽然意識到很多時候我和他說話,就是像一頓亂拳打在了棉花裏,他不溫不火的,憋到最後,大多就是不了了之。
我跟著他走到二樓的第一間,隻見牆上貼著米色碎花牆紙,床是歐式的,一側還有一間隱蔽的衣帽間,打開一看,裏邊已經三三兩兩地掛上了些衣服。我翻了翻,都是全新的。
“我讓人送了幾套過來。以後來公司開會總用得上。”他走到另一側,打開櫃子的門,微微笑著說,“我想這個你會更喜歡。”
我將一件連衣裙重新掛好,走過去,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一排排的紅標鏡頭,還有好幾台新單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櫃子裏。
我微微張大嘴巴,聲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哇塞!”
“二樓還有間房間可以改造成暗房。”他拍拍我的肩膀,“不過具體怎麼改造,還得問問你的意見。”
“我,我把我的股權賣給你,你開個價吧。”我語無倫次地說,“我說真的,沈欽雋。”
他眉眼舒展開,那表情當真令人神清氣爽,最後攬著我的肩膀將我的頭迫得靠近他的肩膀,悶悶地笑,“你還真是好收買。”
“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夠有一屋子的器材。”我伸手拿起一個長焦鏡頭比畫了一下,心思不知道飛到了哪裏。
他認真地將我的臉掰過去,“小晞,我對你好,是因為我想這麼做。從你被送去盛海開始,我經常在想,如果有什麼事能令你高興一些,我都會願意去做。”
“那麼以前,你和秦眸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隻要有什麼事能令她高興,你都會願意去做?”我低下頭,靜靜地問。
她想拍的電影,她想爭取的廣告……隻要她想,他都可以給。
原本溫熱的氣氛陡然間涼了下來,他放開我,聲音不帶任何起伏,“我以為已經把她的事向你解釋清楚了。”
我知道他現在十分不高興,可是那句話就是這麼控製不住地脫口而出——我想潛意識裏我是想激怒他的,可他很快地收斂了自己的情緒,身子在門口頓了頓,“我睡在隔壁。”
“你不回家嗎?”我愕然。
“這麼大的屋子你不怕嗎?”他反問。
我聽到房門輕輕碰上的聲音,有些意興闌珊地關上器材櫃的門,躺在床上,打開QQ,給師兄發了條消息。
師兄,我朋友手裏有榮威的股權,現在有人出××價格購買,你覺得合適嗎?
師兄迅速回複我:果斷脫手別猶豫。
為什麼?
榮威現在業績雖然不錯,但是兩派鬥爭已經影響到公司未來的決策,我聽說馬上要召開股東大會,這說明董事會已經無法獨立決策了。這是很危險的信號。
師兄以局外人的眼光分析得十分透徹,我沉默了一會兒。
那你覺得哪派會贏呢?
師兄隔了幾十秒才給我回信息:嗬嗬,真不好說。那要問你朋友了,哪家敢出這樣的高價,哪家勝的幾率就高一些。
我接連谘詢了好幾個朋友,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其中一個甚至直言說:“沈欽雋流年不利,本來還挺有優勢的,偏偏牽扯到悔婚門裏去了,這種關鍵時刻行事不穩重,對於投資者來說簡直是致命傷。”
我翻個身,梧桐樹枝透過落地玻璃窗,在牆紙上留下張牙舞爪的痕跡。
到了現在,他對我這麼耐心這麼溫柔,卻隻字不提公司裏的事,明明我竭盡全力想要幫他,可他又全然不領情。